船舶小屋

【冴龙凛】浮城谜雨

换头文学,原著是连城三纪彦的《魂断湾岸城》,有一定改动

黑道AU,背景设定在1990年代

冴凛非亲兄弟设定

预警:角色犯罪/死亡

1

睁开眼,雾蒙蒙的灰色在视野里延展开来,那是窗外连成一片的天和海,笼罩在细纱般昏暗朦胧的雨幕中。一时间,他忘却了自己身在何处,不知道那些水泥墙和铁丝网是否仍圈禁着他,警棍敲击窗棂的当当声会不会随时震响,直到海风送来水面上一声低沉悠远的雾笛,斑驳的记忆才像退潮后的沙地一样显露出来:这里是海港小城的旅店房间,他已经不在铁窗之中了。

习惯性地,他摸出藏在枕头下面的物件,漆黑的枪身在黯淡的日光下泛着银辉,宛若一只静静与他对望的冷眼。手枪,回忆,这便是他——糸师冴现在仅有的一切。

昨晚一起过夜的男人不知何时走了,冴已经忘了他的长相,只隐约记得他的双瞳是异色,皮肤像混血儿一样白,和冴正在寻找的那个人截然相反。他追寻着那个人的踪迹来到这座城市,每晚去城里的各处酒吧夜场打探消息,他原本没有期待什么露水情缘,但是这个前来搭讪的混血男人似乎很中意他。“这里很少见到像你这样纤细的类型,大多是些码头工人和外国水手。”男人的声音极富磁性,毫不掩饰目光中的热望,“而且你看起来很忧郁,像是个有故事的人。”

冴告诉对方自己正在寻找一个人,并详细描述了那个人的相貌特征,他意识到即使已经过了整整六年,他一闭上眼睛仍然能清晰地看见那个人的脸,士道龙圣,他曾经的恋人,那张脸的每一处细节都是那么生动鲜明,近得仿佛下一秒他就能像从前那样吻他。混血男人答应会帮他找人,手随着柔润的尾音滑向他的腰间,冴没有拒绝男人,哪怕只有短暂一夜,他想用不同的色彩抹掉心底的那张脸。

昨晚的男人落下了一只手套,冴把它从看不出原色的地毯上捡起来,放在油漆剥落的床头柜上,然后走到窗边眺望细雨中的海港。一望无际的灰再次铺满了视野,海平线的另一端是本州,港口是这座城市的门户,但从这间旅店的窗口望去,更像是城市里被遗忘的死角,乌沉沉的天空沿着灰蒙蒙的海平线无限延伸,让他想起在监狱里放风时所见的,那道仿佛没有尽头的水泥高墙。

他的心仍被封锁在高墙之中。一个月前,石蒜花染红河岸的初秋,冴出狱了。狱中的六年过得比想象的要快,最难熬的反倒是最后几个月,那是他最渴望自由的时刻,也是饱受回忆折磨的时刻。他开始频繁地做噩梦,梦见冷硬的手铐和旋转的红蓝警灯,梦见自己在大街上被捕,声嘶力竭地喊着人不是我杀的,周围是一张张或好奇或冷漠的脸,其中就有那两个人——龙圣以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望着他,而凛的眼神则像他们最后一次争吵时那样充满怨恨。他每次都在这时呻吟并挣扎着醒来,如同在刻意逃避和否定些什么,可即便醒了,梦里的两张脸仍旧挥之不去。他想,也许那些梦就像报晓的钟声,提醒着他别忘记天亮后的该做的事。

灰色的雨里忽然飘进一阵歌声,那是冴所陌生的语言,却勾起了淡淡的乡愁。冴想起昨天在大堂碰见的那个黑人水手,也许是他因思念亲人而唱的歌。水手说他是偷渡过来的,来到这个国家已经一年多了,神色中带着怀念与听天由命。冴理解水手的心情,他在牢里的时候,也是一年就认命了,唯独无法释怀的,就只有那桩案件和那两个人,他们的脸一刻都未曾远离过他的脑海,与其说憎恨,倒不如说怀念更多一些。他用六年的时间服完了七年的刑期,恢复了自由之身,但是六年前的那件事还没完,他是为了清算一切而来到这座城市的。

房间里的座机响了,冴接起电话,是昨晚的男人。

“我查到你要找的人了,他没改名字,所以找起来不难。黑皮金发,一八五左右,没错吧?城北有片新开的红灯区,叫做‘新港小路’,其中有家叫‘蓝调’的店,他就在那里。今晚我还能见你吗?”

“今晚不行。你的手套忘拿了。”

“我是故意的嘛,我不想跟你一个晚上就结束,那就再过两三天……”

“自己到旅店前台取,我们不会再见面了。”冴说完挂断了电话。

未至深秋,北国的港城已如隆冬般阴沉寒冷,昏暗的光线映着屋里悬浮的灰尘,泛黄的灯罩上原本停着一只苍蝇,这会儿开始有气无力地盘旋起来。冴瞥了一眼时钟,现在出门还太早,他要等天黑之后再去找龙圣,有些事在夜色掩护下做更方便。他已经等了整整六年,不在乎再多等几个小时。

尽管如此,一想到终于能再见到龙圣,冴的手指就因激动而轻颤起来,他拿起放在床头的手枪,手指的痉挛在触到枪身的那一刻停止了。入狱之后,为了抑制住这每当想起龙圣便会发生的颤抖,冴开始在冥想中描绘一把手枪:雾面纯黑的枪体,银光流动的枪管,磨砂质感的握柄,以及拉开枪膛露出的金色子弹——他想象着子弹贯穿龙圣的画面,止住了颤抖。

重获自由后,冴第一时间找门路买了一把相似的手枪。只有这最后的同伴不会背叛他,是他在高墙和铁窗内唯一没放弃的东西。


2

六年前。

穿过曲折幽暗的走廊来到包厢前,冴的手刚搭上光可鉴人的金属门把,从脚下的门缝就伴着冷气飘出阵阵痛苦呻吟。推开门的一刹那血腥味钻进鼻腔,一地晶澈的碎玻璃反射着灯光,几条人影横七竖八地倒在地毯和沙发上,打眼一看伤势不重,彩却都挂在最醒目的地方,比起行凶,更像是过火的戏弄。

“喂~不是说要一起‘玩玩’吗,怎么一下子就软了?”

如腐败的果实般绵软的声音,散发着糜烂甜腻的香气。天花板上的灯球兀自旋转着,斑斓的光点流淌在房间中央的背影上,他正弯下腰揪起地上一个人的头发,很无聊似的摇晃着那颗哀嚎不止的脑袋。黑色渔网衫在年轻健硕的肉体上只是无足轻重的妆点,大片光润饱满的古铜色背肌在破洞里招摇着,他的头发是淡金色,发尾染成魅惑的粉,在那个充斥着血液、烟草和酒精气息的迷幻空间里,他看上去仿佛某种在噩梦中吸食恐惧的妖精。

冴不动声色地一挑眉。这本来是个无聊至极的夜晚,平息夜场骚乱并非他分内之事,只是因为离得近才被叫来救场,然而,当骚乱的罪魁祸首从满地狼藉中转过头,对他既挑衅又妩媚地微微一笑时,今晚发生的一切似乎都有了个目的。

“你胆子不小,叫什么名字?”

淡金色的浓密眼睫眨了眨,几乎融化在朦胧的光晕里,阴影下的眼睛却刺破了这暧昧的柔光,那是一对野性机敏的、冷血动物的瞳仁,引诱着挑战者去驯服。

“如果你能让我兴奋的话,就告诉你♡”

那一年,冴刚在新宿的小帮派松尾组里升上干部,他不常参与武斗,主要负责把组里放高利贷和经营赌场的收入洗干净、投资股票和买卖黑市艺术品等。松尾组规模不大,但在龙蛇混杂的新宿也扎根了有些年头,地盘上除了棋牌室麻将馆,还有条不算热闹的风俗街,龙圣就是其中一家脱衣舞酒吧里的舞者。龙圣入这行是因为欠了赌债,他喜欢追求刺激,但并非每种方式都得心应手。戏剧化的初次相遇后,冴帮龙圣摆平了殴打客人的风波,债务也因他的面子一笔勾销,于是顺理成章地,龙圣不久便搬进了他的公寓。

冴的公寓里原本只有他和凛,从此就成了三个人的家。糸师兄弟都不太爱说话,除了工作以外的交流很少,龙圣的加入让这个家变得热闹起来。然而凛一直很排斥龙圣,两人总是一言不合就动手,冴有时会用一个眼神制止他们,有时索性就置身事外地旁观。只有在和龙圣打架的时候,凛才会卸下平时那层清高的外壳,表现得像个真正不要命的黑道。当两人打得双双挂了彩,殷红的鼻血淌过凛那张冰山似的脸,滴在总是熨得笔挺的西装和一丝不苟地打着领带的衬衫上,连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冴也觉得滑稽。

冴其实记得很清楚,凛原本的性格不像现在这样冷傲。当他从小巷里把奄奄一息的凛捡回来时,以为这个瘦弱的男孩不过十二三岁,后来才知道他当时已经十六了,因为被孤儿院常年虐待而营养不良,逃出来后又差点饿死街头。那会儿冴自己也才十八岁,刚在松尾组里站稳脚跟,但他还是给了凛容身之所,给了他和自己一样的姓氏。凛起初非常依赖冴,成天哥哥长哥哥短,一双绿眼睛总是亮晶晶地望着他,后来大抵是摸清了他冷淡的性情,在人前会毕恭毕敬地叫大哥,私下里也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入组后的凛很快成了冴的得力助手,行事风格如出一辙的干练优雅,渐渐地,组员们都说冴新收的小弟俨如他的翻版,只有冴自己知道,凛其实是在拼命活成他所期望的模样。

即便如此,凛还是没能真正融入黑道世界。尽管他跟着冴很少参与帮派火拼,但金融犯罪涉及的却是兵不血刃的残酷:诈骗养老金,威胁老弱妇孺,强迫自杀骗保……凛时常对这些野蛮行径面露不忍,纵然历经生活的苦难,他的心依旧很柔软。有时望着那个端正整洁的身影,冴会忍不住想,倘若凛没有被自己收养、沦落黑道,可能会是一名心地正直的白领精英。正因如此,冴渐渐产生了让凛离开自己的念头。

这天晚上,冴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准备回家接龙圣去横滨吃饭,他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叫上凛,但转念一想还是作罢。原本,休息时间总是三个人一起度过,可是最近他和凛发生了几次争执,气氛闹得有点僵,工作上的接触不可避免,不过私底下他打算冷处理。心里正想着凛的事,办公室的门就被敲响了,当事人一脸严肃地走进来,碧眼里溢满忧虑之色:“哥哥,相泽大哥叫你去。”

相泽是武斗派干部之一。松尾组以年逾花甲的老组长为中心,除了冴领导的金融派之外,武斗派从干部到小弟大多是粗犷豪爽之人,唯独相泽是例外,此人心狠手辣,有过几次杀人入狱的前科,也有传闻说他是替上头的大哥顶包借机上位。相泽尤其不爽年轻有为又锋芒毕露的冴,与他素来不睦,每回见面都不忘挖苦一句:“我第一次杀人时你毛还没长齐呢!”

凛担心相泽不怀好意,坚持要陪他一起去,冴冷静地让凛留在组里,他知道相泽为什么找自己。昨晚在池袋的酒吧里,冴偶然目击到相泽与新英会干部酒井密谈的场面,他心中了然,相泽必然是背叛了帮派,跟新英会暗中勾结了。

松尾组和新英会同为安川组派生出的支系,因地盘相近而时有摩擦。与传统守旧的松尾组不同,新英会的海归组长爱任用有能力的年轻人,据说他在用一种企业化的模式管理帮派,这让松尾组经常嘲笑他们“没有黑帮的样子”,双方都看彼此不顺眼。使关系进一步恶化的,是从两年前起围绕着黄金地段一家夜总会展开的地盘争夺,新英会想通过拉拢安川组的高层来夺取夜总会的经营权,并借此调停纠纷,但如果夜总会被夺走,松尾组的营收势必遭受重创,到时可能连给安川组上供的钱都凑不齐。老组长已经放话说,这是关乎帮派存亡的背水一战,干部们也都同仇敌忾,唯有过去总是冲在火拼第一线的相泽,这次自始至终表现得心不在焉。

值此风口浪尖之际,冴对相泽临阵倒戈的举动并不意外,事实上,这已经不是新英会第一次挖墙脚了,与相泽密谈的那位干部酒井,曾在公事上跟凛打过几次交道,对他的能力和人品十分赞赏,后来暗地里抛来橄榄枝,但是凛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并立即把这件事告诉了哥哥。

由此,相泽约见冴的理由就显而易见了。果不其然,当冴驾车来到相泽的公寓楼下,就看见他已经满面堆笑地候在门口了,一改往日目中无人的态度,相泽亲昵地搂着冴的肩膀走进公寓,拿出上等的红酒款待他,央求他为自己保守秘密。还不仅如此。“糸师老弟,实话告诉你,新英会马上要下最后一步棋了,松尾组被吞并是迟早的事,像你这样的人才何苦给它陪葬,怎么样,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新英会?”相泽碰了碰冴一口未沾的酒杯,摆出一副谆谆善诱的嘴脸。

“对你这种懦夫而言或许是不错的选择,”冴翘着脚坐在沙发上,冷冷睥睨着这个比自己高十几公分的魁梧男人,“但我跟你不同,所以我拒绝。”

他当然明白松尾组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但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机遇,他们和新英会互相制衡才是安川组高层真正想要的局面,他要通过帮松尾组力挽狂澜来进入高层视野、攀向权力巅峰。至于新英会,冴承认那里的环境更优越,他也确实想让一个人过去,只不过不是他自己。

“妈的!不识抬举!”相泽面色剧变,手臂一抬,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冴,“只会耍嘴皮子玩弄几个臭钱的小鬼,你当老子在跟你闹着玩?”

冴的目光交替掠过枪口和相泽的眼神,他明白相泽的确不是闹着玩,而是真的连道上最基本的仁义都弃之不顾,打算将同组的兄弟杀人灭口了。趁相泽从沙发上站起来、膝盖撞到茶几露出破绽的一瞬,冴当机立断扑上去抢夺手枪,却被反应迅速的相泽一把钳住了手腕,正当他们在地毯上扭打成一团时,冷不防一声轰响,两人手中你争我夺的手枪走火了。

巨大的冲击力袭来,一瞬间冴以为自己中弹了,然而疼痛渐渐消散,恢复清明的眼中映出相泽倒在地上抽搐的身影,冴这才意识到枪握在自己手里,相泽的眼球不停往上翻,抖着惨白的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冴丢下枪冲出了公寓。

夏夜的窒闷空气扑面而来,新宿的繁华从未显得如此冰冷刺目,星罗棋布的霓虹灯似鲜血流淌而下,冴的衬衫和手上也沾满了血,他不敢开车走大路,只能沿着僻静小路步行回家。刚转动钥匙推开门,一道黑影就飞扑上来。

“好慢啊,小冴~”龙圣把冴抱了个满怀,下巴使劲蹭了几下他的头顶,又用两条胳膊吊着他的脖子左摇右晃,“现在出发,到横滨都要九点多了……”

冴一言不发地推开龙圣,后者这才注意到他身上的血迹,慵懒的笑容凝固在嘴角,瞳孔锐利地缩成一线。当时他们谁也没意识到,这滩血不仅毁了他们今晚的约会,还将把所有的一切摧毁殆尽。

“相泽他……死了吗?”

听冴讲述完经过后,龙圣摸着下颔若有所思地问。他收起了平时玩世不恭的态度,意外地显得十分镇定自若。

冴默默摇了摇头,他只知道自己逃离公寓时相泽还活着,但他没顾得上确认伤势,甚至不知道子弹打在哪。这时一个念头忽如电光闪过。

“车……要把车开回来……”

他本想叫龙圣去,又想起龙圣不会开车,就准备打电话到组里找凛,拿起听筒的手却被龙圣按住了。(注1)

“被别人接到就麻烦了。”龙圣轻声说。为避免节外生枝,他提议亲自去组里找凛,两人一同前往相泽的公寓确认情况,然后把车开回来。冴没多想就点了点头。

龙圣立刻出了门,半小时后回来了,他那舞者特有的轻盈步伐,此刻有气无力地叩在阶梯上,没等冴开口询问,他就阴沉着脸摇了摇头。

冴此时已经冷静下来,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在等待龙圣回来的时间里,他考虑好了各种应对策略,其中也包括最坏的打算——假如相泽死了,他就去组里交代情况,然后向警方自首。虽然这件事可以“内部处理”,但相泽毕竟不是无名小卒,他手下的小弟们也需要一个说法,警方能证明冴的行为是正当防卫,房间里有搏斗的痕迹,手枪上也有相泽的指纹,何况本来就是相泽的枪。

“没什么好担心的。”冴说罢站起身往外走,忽然一双手从背后搂住了他的腰,龙圣的个子比他高,温暖的身体像茧一样包裹着他,落在耳旁的呼吸如丝线缠绕着他的耳朵,仿佛要用自己的全部存在把他留在原地。

“一起逃跑吧,小冴……”龙圣在他耳边呢喃着,比起对他说话,更像是半梦半醒的呓语,“抛下这里的一切,去一个谁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好不好?”

“你想太多了。”冴睨了身后的人一眼,抬手去拨龙圣的手,那双手看似搂得很紧,却轻轻一下就被拨开了。他换上鞋拉开大门走出去,背后回转的门扉一点点擦去了龙圣的身影,最后在深寂的夜里砰地一声合上。

冴来到楼下,汽车没有熄火,凛坐在驾驶座上,手指一下下敲着方向盘,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冴注意到那只手上缠着绷带,先前在组里的时候没发现,大概是因为凛抄着口袋。

“早上去五丁目收账,那家的女人情急之下动了菜刀……已经绑到‘彩虹’去了,挨了几下就变得很老实,下星期开始接客还债。”察觉到冴的视线,凛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说。尽管他掩藏得极好,冴还是捕捉到了那双碧眼里一闪即逝的痛苦。

冴不露声色地点点头,用淡漠的口吻提醒他绷带松开了。凛看了看绷带,又转头凝视着冴,一点微芒在他的眼底闪耀,犹如风中跳动的烛火残焰,凛双唇翕动,似乎想开口说什么,却被冴的一声“开车吧”堵了回去。

两人回组里交代完情况后,冴让凛把车开到警察局。一路无话,幽暗的车里只有凛的手指敲打方向盘的声音,让冴也跟着心烦意乱起来。到了警局门口,凛迟迟不肯解开车门锁,他脸色铁青地瞪着挡风玻璃,紧握方向盘的双手如同在抗拒着什么,冴看着他用力到凸出泛白的骨节,在心底叹了口气。

“你这温吞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冴冷着脸训斥道,“一点小事就犹豫不决,以后还怎么在道上混?”

“哥哥,我……”凛哑口无言,绿眼睛既悲哀又茫然地圆睁着,乌发垂落在他的脸颊一侧,衬得半张的嘴唇苍白如纸。

“看见你这没出息的样子我就心烦,赶紧给我消失。”冴转向另一侧的车窗,避开了那道让他胸口发紧的视线,他望着自己悬浮在黑暗中的倒影,一字一句沉声道,“你的器量只配一辈子当个喽啰,永远也不可能超越我,我这里不养废物,滚吧。”

最近兄弟俩每次争吵,他都会像这样口出恶言。

“你!”凛狠狠捶了一下方向盘,在那声巨响带来的余震中,他的头伴着车门解锁的咔嗒声垂了下去,纷披的乌发盖住了他的脸。当冴一路走进警局大门时,始终感到后背上黏着一道森冷怨毒的目光。

接待冴的中年刑警沉静寡言,额头眼角的纹路里写满了风霜和老练,他先让冴说明前因后果,只在中途稍加盘问了一些细节,当冴陈述完毕后,从刑警遽然眯起的双眸中射出令他不寒而栗的视线。

“我再问一遍,你一共开了几枪?”

“一枪。”

“确定吗?”

“确定。虽然当时情况混乱,但这个我不可能记错。”

“现场一共有几个人?”

“只有我和相泽两个。”

“你给我老实一点!”刑警猛地一拍桌子,意识到情形不对的冴想站起来,旁边一名警察立刻粗暴地按住了他。

冴的正当防卫主张被驳回了。在警方出示的照片里,相泽的遗体上一共有两处枪伤,一处是右侧腹的擦伤,而另一处在心脏的位置开了个洞。

“就算是正当防卫,也仅限于第一枪,就是掠过右侧腹的那次,当你开第二枪射中死者的心脏时,已经有明确的杀人意图了吧?”

“不对,不是我……第二枪不是我开的!人不是我杀的!”冴失声喊叫,瞳孔剧烈震颤着,当出乎意料的现实摆在眼前,此刻周围的一切——狭小的审讯室和昏暗的灯光,冰凉的手铐与刑警冷酷的眼神——仿佛都成了引诱并嘲笑他自投罗网的圈套。

据警方说明,擦伤腹部的那颗子弹在地板上找到了,冴知道这就是他和相泽搏斗时走火的那一枪,不是致命伤,只是让相泽失去了反抗能力,而后来不知谁补的第二枪,不仅要了相泽的命,更把杀人罪名嫁祸给了冴。

面对警方整整三日的审讯逼问,冴一直坚称自己无罪,直到第四天,警方听取了龙圣和凛的证言。那两人异口同声地说,事发当天冴从现场逃回家后,曾亲口承认自己开了两枪、杀了相泽。

“我要见他们。”冴一遍遍对警方重复着,“我要见士道龙圣和糸师凛。”从最初难以置信的质疑,到后来崩溃的大吼大叫,再到最后失神的喃喃自语,而他得到的回应始终只有“那两人拒绝会面”。数度被拒后他彻底丧失了理智,甚至向警察和其他嫌犯挥拳,被关进了阴暗逼仄的单人牢房。那天晚上,他在铁栏杆上把头撞到鲜血淋漓,十根手指的指甲全部断裂剥落,牢房墙壁上涂满了猩红的抓痕。次日清晨,在高窗投下的灰白天光中,他承认了所有罪行。

在法庭上,他终于见到了那两个背叛者。龙圣在作证的时候,仿佛突然想起冴还站在被告席上,转过头深深望了他一眼,旋即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继续用流畅的话语编织谎言。那望向他的眼神与初见时别无二致,既充满挑衅意味,又含情脉脉。凛则从头到尾都没看他一眼,连站上证人席的时候,身体都稍稍侧向另一边。他面无表情,声音低沉清晰,样子十分镇静,但镇静的背后有什么东西崩塌了,他只是在用冷酷的态度拼命支撑一切,从那被乌发遮挡的、犹如水银勾画的侧脸上,冴第一次看到属于黑道的冷血和歹毒。凛走下证人席时依然抄着口袋,手上的绷带已经拆掉了,那天晚上绷带之所以松开,想必是他在开第二枪射中相泽的心脏时,因扣动扳机而弯曲了手指。在龙圣离开家的半小时里,他们俩策划好了这场阴谋。

“凛!”那个身影经过被告席的一刻,冴还是没忍住喊了他一声,如同发条猝然停止的木偶,凛停下来转过头,他眼窝深陷,眼下淤积着大片乌青。冴想告诉这个一直看作亲弟弟的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把他推向新英会——冴知道新英会与白道关系深厚,倘若凛能在那里出人头地,便能有机会爬出里世界的泥潭……凛虽然望着他,目光却没有焦点,眼珠像鱼死后飘满了藻类的水槽,空余一片浑浊死寂的暗绿,在这双眼睛面前所有话语都失去了意义,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

冴开的第一枪被判定为正当防卫,至于第二枪,尽管律师以精神高度紧张下的应激反应为理由力争,还是被认定为故意杀人,法庭最终判处他七年徒刑。

冴转入监狱的第二周,龙圣来探望他了。他早就预料到龙圣会来,从法庭上的眼神中他读到的不是一切结束的讯号,而是开始。过去的一周像过了漫长的一年,但在见到龙圣的一刹那,冴心中的麻木和倦怠全部烟消云散。龙圣依然穿着黑衣,画着秾丽的眼妆,仿佛生来栖居在光怪陆离的夜里,只留给白昼一道虚幻的影子。看着那双戴着玫瑰色美瞳的眼睛,冴发觉自己忘了龙圣眼睛本来的颜色,也许他曾经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他们隔着玻璃相顾无言,头顶一灯荧然,门外的走廊不时有人经过,脚步声压在屋内紧绷的寂静上。从前在一起时,总是龙圣眉飞色舞地滔滔不绝,冴在一旁漫不经心地听着,偶尔才插一两句话,而此刻安静下来的龙圣却成了另一个人,与那些回忆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我一直以为你们两个水火不容,”冴率先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你和凛是什么时候好上的?”

“春天的时候。”龙圣坦然地说,语气带着些许落寞,“原本以为瞒不了你多久的……”

“你想让我发现?”

“我不知道……也许吧。我厌倦了现在的生活。”

“既然做了背叛我的事,当时为什么又说要一起逃?”

龙圣目光微垂,淡金色的睫毛逆着灯光,像蛾翅歇落在面颊上,“你可能不相信,但那是我的真心话……”他那总是轻佻地咧开的嘴角勾起了一个略显怅然的微笑,“不过,我知道你不会答应。”

冴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双手用力按在玻璃上。面前的男人毫无愧疚之心,竟然还厚颜无耻地露出寂寞又眷恋的神色,好像自己才是被辜负的那一个。这一刻,他真想亲手拧断龙圣的脖子,然而吻上那张谎话连篇的嘴的冲动却与杀意同等强烈。

“小冴,你恨我吗?”仰视着冴此刻的表情,龙圣的眼神变得愈发滚烫,迷醉的潮红在他的两颊蔓延开来,那是冴所熟悉的高潮后品味余韵的神态,“你是不是一辈子都忘不掉我了?”

冴一言不发地瞪着龙圣,压在玻璃上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这颤抖随即像一阵电流漫过全身。等胸中那股危险的冲动退潮后,他立即转身朝出口走去。

“小冴……”背后传来龙圣的呼唤,轻柔如情人间的枕边细语。

冴没有回头,探监时间尚未过半他就离开了,后来据狱警所说,龙圣一直静静望着他走出去的那扇门,直到时间结束为止。

十天后,组里来探监的小弟告诉冴,当天晚上,龙圣和凛就一起消失了,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冴对此毫不惊讶,只是漠然地点了点头。

从龙圣来访的那天起,冴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囚犯,他从不谈及往事,总是独自一人冥想,在脑海中描绘一把手枪的样子。


3

出狱后,冴开始全力追查龙圣和凛的行踪。在他被捕的那年年底,松尾组还是落入了新英会手中,老组长在次年因癌症过世,人事全非,如今组里认得他的人已经不剩几个。

“我早就觉得那小子不老实,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会咬人的狗不叫啊!”现已是新英会干部的一位故人,在跟冴喝酒叙旧时醉醺醺地提起凛。经历过漫长的岁月后,人们心中只会留下自己相信的真相,谁也不记得当初所有人都说他们像亲兄弟,凛的举手投足皆是冴的完美复刻。听着对方把凛当成死人来谈论,冴知道在他曾经属于的那个世界里,自己也早已与死人无异了。

几周后,他从一个叫真纪的男人那里打听到这座城市的名字。

真纪以前和龙圣在同一家店工作,一开始他谎称什么都不知道,直到冴把枪口抵在他头上,他才战战兢兢地找出一张明信片,上面的风景来自一座冴只听过名字的北方港口城市,碧海晴空带着明显的合成痕迹,显得十分廉价。龙圣在这方面的品味一直不怎么好。邮戳上的日期是一年前,底下用张扬潦草的字迹写着“最近手头紧,能否接济一点”,汇款地址是当地火车站的邮局。真纪说他本想扔掉这张明信片,后来不知怎的就忘了,钱当然没有借,以前店里的人都知道龙圣好赌。冴盯着暗红褪色的邮戳,眼前浮现出龙圣斜倚在邮局柜台上书写的模样,晃动的手腕比记忆里的细了一圈,港口的夕照涂抹在清瘦的侧脸上……他蓦地感到一阵心烦意乱,抬脚将面前的男人踹翻在地,又揪起衣领狠狠甩了两耳光。

“怎么?难道你心软了?”蜷缩在地上的男人忽然吃吃笑起来,“你不会忘了那家伙对你做过什么吧?他可是个没有心的恶魔!”

他当然忘不了。当夜他就离开了东京,渡海北上。

船只驶离码头,岸边分散的灯火串连成一条宝链,陈列在夜色的橱窗里,随后光芒逐渐黯淡,化作浪花顶端若隐若现的的橙色光晕。船的另一侧是无尽的黑暗,几颗稀疏的星斗低悬夜空,仿佛随时要被漆黑的海浪吞噬。冴伫立在甲板上,任凭冰冷的海风洞穿身躯,吹向渐远的繁华陆地。他曾在那里做了一场梦,梦见过幸福的人生,又在梦醒后失去了一切。

六年前,龙圣也曾在此处眺望过同一片黑暗吗?他是否因踏上了期盼的逃亡之旅而兴奋不已,抑或和凛一同畅想着未来呢?可任凭冴如何想象,也无法在脑海中描绘出那两人其乐融融的样子,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仍然在逃避。

仲秋的港城处处蒙着一层灰色的薄纱,那是从冴上岸起开始飘落的迷雾般的细雨,天空和大海、街巷与房舍都湿漉漉的,融化在同一片朦胧的色彩里。清冷的风时而拂动雨帘,为船舶来去的剪影带来一点波折,每当雾笛声响起,岸边的海鸟就短暂地喧闹一阵,纷纷掠过依稀难辨的海平线,将码头还给浪花冲刷海岸的静谧。

尽管地处偏远,这座城市却是小有名气的贸易口岸,冴入住的旅店主营船员生意,从背向街道的房间窗口望出去,是雨中绵延的海岸线和一道道劈开海浪的栈桥,一座赭红的灯塔伫立在远方的栈桥尽头,成为灰白画布上仅有的一抹亮色。冴站在窗边望着桥头来来往往的船,时间的流逝在雨雾中变得模糊,直到黄昏的气息点亮了灯塔,从变暗的海面上吹来的风,让城市里五光十色的灯火飘摇起来。到了晚上九点,他穿上外套,再次摸了摸口袋里的枪,拉上代替雨衣的风帽走出旅店。

他沿着运河在雨中走了片刻,打了一辆路过的出租车。司机一听到“蓝调”这个名字,就朝后视镜瞥了一眼。

“客人您也是道上人?”

“道上人?是说黑道吗?”

“是啊,统领这一带的是小山组,蓝调也是他们的地盘,我们公司离他们组的办公室很近,经常被叫去开车,送他们去蓝调和其他店玩。”

这司机看来熟知本地黑帮的情况,于是冴问他有没有听过糸师凛这个名字,他相信就算换了一个城市,凛依然会继续混黑道,即使那并不真正适合他,因为那是冴唯一教会他的生存方式,因为他只懂得做一个哥哥的复制品。

“糸师?很少见的姓氏啊,从来没听说过。”

凛也许为了掩人耳目改了名字,于是冴又向司机描述了他的外貌。

“啊,我记得这个人,从来不说话,眼神很吓人,好像是个干部。我载过他几次,但不是去蓝调,没见他去过那种场所,也没见他带过女人。”司机又从镜子里觑了冴一眼,补充道,“男人也没有,当然。”

见他突然间沉默不语,自觉失言的司机尴尬一笑,车里陷入一片阒寂。汽车转弯开上一条坡道,两边商店街式的建筑都拉上了卷帘门,四下里唯有沙沙的车声和雨声,雾雨沿着和车灯相反的方向,顺着石板路静静流淌,倒映出街灯的橘黄色。流动的色彩渐渐沾染了霓虹,变得愈发鲜艳,又因潮湿而显得冰冷。汽车驶入那片霓虹灯光中,没多久就堵车了,远近各处喇叭声不断,路旁五彩缤纷的店名招牌令人目不暇接,雾雨像是要平息这声色的喧嚣,无声无息地飘落着。

冴在街角的一扇黑色大门前下了车。“BLUES”的灯牌闪着幽蓝的光芒,冷冽迷幻的色彩仿佛渗入了雨幕,即使移开目光也久久停留在视网膜上。他推开了那扇钢铁般沉重的门。

店内毫无店名的风格,充斥着吵闹的迪斯科舞曲,卡座和散台都坐满了人,缭绕的白雾仿佛外面的烟雨漫了进来,模糊了昏暗光线里的一张张脸,又不时被一阵阵放肆的笑声冲破。为了躲避这恼人的喧杂,冴坐到吧台最深处点了杯酒。正当他要向酒保搭话时,烦嚣的乐声停止了,四周的灯光骤然变暗,绚丽的彩色光柱打在中央的六边形舞台上。

平心而论,那是一场俗艳至极、纯粹卖弄性感和挑动肉欲的表演,但在一群妆扮成猛兽模样、蜜色肌肤上涂满晶亮的油脂、伴着爆裂的鼓点在钢管上旋转腾挪的舞者之中,唯独领舞的一人攫取了冴的目光。这并非由于他熟悉那具身体的每一条曲线、每一寸肌肤,记得那丰盈的皮肉在齿列下回弹的触感,而是因为唯有那人的舞姿使他体会到真正的野性与危险,把他从灯红酒绿的俗世拉进神秘的原始丛林,令他回想起自己为何当初第一眼就被吸引、为何至今仍然被深深吸引。他将酒杯留在吧台上,穿越沸腾的人潮来到舞台前,射灯摇曳,他对上了那双玫瑰色的眼眸,视线在幽暗的光雾里交织缠绕,直到一曲舞毕,舞者在灯光熄灭的前一秒扬起手臂,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接,一个轻巧的物件伴着一声脆响落入掌心。

冴回到座位上,端详着手里的皮项圈,一口接一口不停将酒杯送往嘴边。那是给宠物用的款式,一枚小巧的银铃缀在中央,项圈内侧浮着一层晶莹的薄汗,散发着淡淡的古龙水气味。那个人从前用的是另一种味道,他想,忽然发现酒杯空了,抬起头正要呼唤酒保时,背上蓦地传来一阵温暖的重压,有人贴在身后紧紧抱住了他。更浓烈的古龙水气息涌上来,隔绝了缤纷的灯影和喧闹的人声,把他裹进一种微醺沉酣的恬静里。海风般的发丝,海浪般的呼吸,他倚着熟悉的体温闭上眼,想起十几岁的时候第一次冲浪,摔得鼻青脸肿地倒在浅滩上,被潮水轻轻冲刷时所感受到的疲倦和安宁。他妄图征服的那片海让他遍体鳞伤,却也带给他慰藉。

他没有回头,他们保持了一会儿那样的姿势,龙圣的双手在他身上眷恋地游走,冷不防碰到口袋里的手枪,停在原地不动了。

“杀了他……”和六年前一模一样的声音,如腐败的果实般绵软甜腻,“杀了小凛。”

冴默不作声,龙圣起身挽住他的手臂,带他到最里面的一桌。穿过坐席间时,不断有客人对龙圣吹口哨,把纸币塞进他袒露的胸口和腰间,照单全收的龙圣则回以飞吻。他换下了舞台装束,明艳的妆容依然留在脸上,面颊确实如冴所想的那般清瘦了,岁月在他的眼角和唇周留下微痕,可他的神采却显得比过去更年轻,有什么自分别的那一刻起于心间绽放,在这些年里不断滋养着他的灵魂。他在对面坐下,被毛绒绒的金色眼睫簇拥着的双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冴,仿佛要一口气补足六年间的空白。

“你都知道了吗?”

“嗯~?”龙圣一只手托着腮,身体又朝冴那边探过去一点,好像以刚才的距离不够看似的,“知道什么?”

“我会到这座城市来。”

“知道啊,小真纪都告诉我了,叫我赶紧逃呢。”

“为什么不逃?”

“逃到哪里去?”

龙圣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

“以你的性格,哪怕翻遍全世界也要找到我吧,我还能逃到哪里去?”

“逃得再远一点,断绝跟所有人的联系,总有我找不到的地方。可是你故意写了那张明信片,还在这里使用本名,就像生怕我找不到你。”

“呵呵……因为我是个守信的人呀。”

冴对这句话感到不解,龙圣似乎也无意解释,继续用梦呓般的口吻说,“而且,我也想见你啊,小冴……这六年来,你一直都在我心里,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你也永远跟随着我……所以,逃不逃又有什么分别呢?”

他们不约而同地沉默了。龙圣的视线投向旁边墙上的一幅画,画中描绘了港口日落的景色,灰蓝的海上笼着一层轻纱般的橙晖,远处飘荡着一艘船的剪影,桅杆的影子长长地拖在水面上。

“店里的人经常拿这个打赌,赌客人会说这艘船是出港还是进港……”

冴转头看了一眼,觉得两种说法都不对,那条船看起来既没有能够停靠的港湾,也没有可以驶向的终点,它只是停留在原地,随黄昏的波涛起伏摇摆。他回过头来,发现龙圣也流露出和他相似的眼神,静静地望着那艘船,有点花了的眼线像一滴黑色的泪沿着眼角洇开,却将嵌在眼白上的瞳仁衬得更加分明。

“你还是应该逃的……去哪里都好。”

冴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说,或许是因为一切都太过顺利,或许是因为一切都即将终结,他的心底竟不由地泛起一丝惆怅的涟漪。

“小冴,我一直在等你,”龙圣摇了摇头,遮挡眼睛的两簇刘海也跟着晃动,目光却笔直地望进冴的眼中,“从来没想过要逃。”

冴移开视线,把手里的皮项圈丢出去,“我来找你不是为了这个。”铃铛撞到龙圣的肩膀响了一声,又掉落在地上。

“哎~~最后一次,也不行吗?”龙圣很惋惜似的咕哝着,涂着黑色亮片甲油的食指竖在唇边,“就一次……”

冴不理会他,直接掏出手枪摆在桌面上。

“我知道啦……其实我明白的,所以才让你杀了小凛。”

“背叛我的人有两个。”

龙圣从容地点点头,微微眯起的双眸平静而深邃,“六年前,当听说你承认了我们做的伪证时,我就知道你会来亲手杀了我们,所以一直在等你。”他说着咧开嘴角露出尖尖的犬齿,冴从这个无惧的笑容里读出了嘲弄。龙圣在等他来复仇大概是真的,面前的男人似乎早已洞悉了一切,也早已放弃了一切。

“你准备就这样束手就擒吗?”

“那天晚上,我说一起逃跑吧,就想把我的性命交给你了。跟你一同远走高飞,逃亡到世界尽头,最后走投无路死在一起……这不是最浪漫的结局吗?”

“……莫名其妙。背叛了我、选择了凛的人明明是你。”

“是啊,怂恿小凛作伪证和出逃的也是我。他当时很怨恨你要赶他走,而我正好利用了这一点……”龙圣闭了闭眼,用叹息般的语调幽幽说道,“小凛跟你不同,是愿意和我一起逃的。我们两个命运相似,像猫狗一样被你捡回去,除了你以外一无所有,却又无法真正走进你的心……被你的冷漠刺伤的我们,只能互相依靠着对方取暖。”

“这就是你们陷害我的理由?”

“对我来说,不仅如此……我原本以为,我的愿望是和你私奔,是证明自己被你所爱,可后来才意识到,真正令我兴奋到毛骨悚然的,是被你刻骨铭心地憎恨,被你日以继夜地惦念,在漫长的岁月里等着你找上门来,不知道哪天就会死在你手里……”

龙圣的双眸随着逐渐升高的音调越睁越大,眼角融化的妆再次凝聚成乌亮欲滴的泪,溢于言表的兴奋之情令他的身体战栗不已,在他的瞳孔深处搅起一团带着腥气的血红。

“糸师冴,我把你从前途无量、风光无限的黑帮干部,变成了跟我一样一无所有、只为向我复仇而活的怪物,而代价就是你来取走我的生命,你不觉得,我们这样才是对彼此最终极的占有吗?”

冴静默良久,连愤怒的力气也在那六年里耗尽了。

“你这个疯子。”最终他只是这么说。

龙圣无所谓地笑笑,似乎有点泄气,又好像只是累了,把头抵在玻璃窗上遥望雨帘后的夜色。港口的霓虹被细雨打湿,向大海缓缓流淌而去,水面上星星点点的渔火与之辉映,随月白的浪涛延伸至远方。这样浪漫的夜晚与他们并不相称,辜负爱人的背叛者和被辜负的复仇者,他们相对而坐,同样落魄潦倒、背井离乡,同样被六年前的案件改变了人生,心境相反却又无比相似:一个心灰意冷,孑然一身;一个心满意足,无挂无牵。在面对面的沉默中,冴再次辨明了自己的真心,他依然眷恋着那双玫瑰色的眼睛,但这和用子弹击碎它们的决意并不矛盾。

桌上的蜡烛即将燃尽,火苗愈发猛烈地跳动着,长而密的阴影在龙圣的眼睫下摇曳,这鬼魅的幽影仿佛要将昔日恋人脸上那最后一丝熟悉的痕迹也蚕食殆尽。冴同面前的男人已经无话可说,于是将手伸向烛火旁的手枪,觉察到他的意图,龙圣立刻把双手覆在他的手背上。

“等等,最后再让我为你做件事吧……小凛现在是小山组的干部,你很难有机会单独接近他,我帮你找借口把他约出来,他还不知道你来城里了。明天五点,你到第三栈桥来,我一定会把他带去的。”

“你没跟那家伙住在一起?”

“没有哦,我们……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关系。”

龙圣狡黠地歪着头,眨了眨一只烛辉下波光盈盈的眼睛,“不过,我们偶尔也会见个面,做点对不起你的事情……我和小凛都是无可救药的人渣。”他又一次讥诮地勾起唇角。

冴不想跟他多费唇舌,抽回手起身要走,又被紧紧拽住了衣袖。

“枪里装了几发子弹?”龙圣眼神迷离地望着冴放回口袋里的手。

“两发。我想杀的只有两个人。”冴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飘忽不定的影子上。

“明天再装一发进去。”

“不需要,我不会失手。”

“小冴。”龙圣摇摇头,像要倾诉什么似的仰视着冴,这是他今晚第一次露出严肃的表情。

“……给谁用的?”

“相泽。”

冴不明白龙圣的意思。六年前,相泽已经死在了凛的手上,而他被嫁祸罪名含冤入狱,为了有朝一日能亲自制裁真凶,他在高墙里忍过了六年缄默的岁月。他刚要追问,龙圣却再次摇头。

“什么都别问……明天五点,第三栈桥,三发子弹,记住了。明天……一切都会有个了断。”

龙圣说完便松开了手,划落的指尖轻轻掠过冴的手腕,直到他转身穿过一片喧笑声走出店外,那微痒的触感仍似有若无地附着在皮肤上。

雨小了些,几乎和雾没区别,冴没有再打车,拉上风帽走进被街灯映出缕缕银丝的雨幕中。他明白龙圣为何露出嘲讽的笑容,他也在心底嘲笑自己的优柔寡断。他,龙圣,还有凛——三人的命运早在六年前就已注定,命运的齿轮不该被无谓的情感牵绊,他纯粹是为了复仇才来到这座城市的,听即将被自己杀死的男人倾诉衷肠只是浪费时间。变成现在这样,都怪这迷雾般的细雨。


4

桌上一盏孤灯如豆,熏黄了半面陈旧斑驳的墙壁,把伏案独坐的人影融进一团若明若暗的光雾里。冴端详了一会儿手里的枪,手腕一转将弹匣卸下,捏住枪口两侧轻巧地一推拉,从随之滑落的套筒里取出弹簧和枪管,用绒布擦净后在磨损处滴上润滑油。曾惯于同金钱和数字为伍的颀长十指,此时如月华般流淌在漆黑的枪械部件之间,晶莹透明的油滴被指腹轻轻推开,细细涂抹在冷光流溢的金属表面上。不经意间,他抬起手背去撩额前垂落的一缕红发,那个声音就是在这一刻从背后响起的。

一起逃跑吧,小冴……

灯火沾染了潮湿冰冷的夜色,将静静躺在灯下的一枚黄铜子弹映得寒光凛然。冴没有回头,组装好上完油的部件,他拿起放在一旁的弹匣,半空的弧形铁盒轻得像孩童手中的玩具,几乎感觉不到里面两发子弹的重量。

抛下这里的一切,去一个谁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好不好?

咔哒,他捻起桌上的子弹塞入凹槽。咔哒,依旧轻盈的弹匣被推进枪柄。夜雨在窗沿和窗外的大地上溅起白茫茫的烟霭,宛若传说中鬼魅夜行的舞台,一阵幽咽的风穿过窗底合不拢的缝隙,低回在枪油味和粉尘弥漫的空气里。

小冴,你恨我吗?

他缓缓抬起头,面前描绘着虬结藤蔓的粗劣墙纸上,只有自己一道昏黄寥落的影子。雨声沥沥,潮声缈缈,也许一切都是他在昏暝中做的梦。旧日的幻影,杀人的玩具,也全是梦里才有的虚妄之事。明天早上他会在新宿的公寓里醒来,穿过漏进窗帘的一缕晨光推开卧室的门,走向客厅里两个吵闹不休的身影。

你是不是一辈子都忘不掉我了?

“……闭嘴。”

背向身后空空如也的黑暗,他把填充了三发子弹的手枪装进口袋。

第二天下午,接近五点钟时,冴退了旅店的房间。他向老板打听第三栈桥在哪,才知道原来就是尽头有红色灯塔的那一座。两鬓斑白的老板忧心忡忡地叮嘱他:“那一带是黑帮经常打打杀杀的地方,千万要小心。”

他向老板道了谢走出旅店,那名黑人水手正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吹口哨,跟昨天相同的旋律里多了几分戏谑与自嘲,和着双手拍打大腿的节奏飘散在灰色的雨里。冴把身上剩的最后一点钱都给了水手。

他穿过两条运河,沿着连绵不断的仓库式建筑行走。昨晚不知何时停下的雨,今早又细细密密地飘起来,安静的雨声将港城冲刷了一整日,从积云里流泻出一线茜色的斜晖,和晚风一同轻柔地拂过水面。远远地,他望见了栈桥上一道墨痕般的影子。

明灭的灯塔如一柄红烛映照着橙蓝渐变的天幕,烛影下一袭黑衣的人正张开双臂迎风而立,凌乱的金发在他的额头和微闭的眼睑上舞蹈,轻盈的身影也仿佛随时会化作一阵风,冴喜欢这种无拘无束的感觉。他像要耽延什么似的不由自主地放缓脚步,耳畔的风声更响了,几乎成为天地间仅存的声音,他不知道这阵风究竟来自眼前的海,还是昨夜那个亦真亦幻的梦。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龙圣听见他的声音悠然转身,乘着海风送给他一个飞吻。

“小凛很快就来,他今晚要出席活动,说会在那之前过来,我们去那边的仓库等他吧。”

仓库的门微微开了一条缝,里面一片昏暗,只能隐约窥见光带中飞舞的灰尘——这有可能是个陷阱,也许龙圣又欺骗了他,凛就埋伏在这扇门后面,但冴还是毫不犹豫地推开了门。倘若龙圣真的背叛他到那种地步,冴就算死在这里也无话可说了。

仓库里空无一人,安静得能听见雨声,几层楼高的货架一直延伸到天花板,在高窗斜射进来的微光中散发着霉味。冴走进最里侧的过道,站在破旧的禁烟标志下倚着货物点了支烟,袅袅白雾从干燥的薄唇间升起,漫过倦怠半闭的眼和微蹙的眉,飘散在尘埃浮动的幽暗之中。舞步般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龙圣走过来和他并排站在货架的阴影里,像以前窝在公寓的沙发上那样斜靠着他,把脸颊贴在他的额头一侧。

“小凛很可能带着枪,所以他一出现你就立即动手,别给他任何反应的机会……”

这里除了他们没有别人,但龙圣还是像说悄悄话似的凑到他耳边,湿热的气息撩拨着肌肤,轻飘飘的嗓音在鼓膜上震动。

“先杀了小凛,然后……就是我们两人独处的时间了。”

“你对那家伙就没有一点感情吗?”

“怎么会呢,你们两个我都很喜欢哟~”

龙圣的目光随缭绕的烟雾上行,眼神也跟着变得朦胧暧昧。

“最初我觉得一板一眼的小凛很无趣,后来才觉察到他的可爱之处……恰恰相反,是小凛从来没有喜欢过我,在他眼里,我只是用来报复你的工具。”

冴默默吐出一口烟,没有再追问下去。早在六年前他就对自己发过誓,无论如何都要杀死这两名背叛者,因此他不需要知道任何多余的事,昨晚和龙圣见面已经是个错误了。

“那家伙会一个人来吗?”

“嗯……我再三叮嘱他,一定要单独来。”

龙圣说罢探出身子,拿过冴口中的香烟夹在唇间吸了一口,粉金发尾的残像仍飘曳在视野边缘,熟悉的体温已经沉甸甸地压回到他身上。在淡淡弥漫的烟草气息里,冴发觉龙圣用回了从前的古龙水。

“本来就是玫瑰色的吗?”冴忽然轻声问道,“……你的眼睛。”

“嗯?你猜~”龙圣笑嘻嘻地说,把香烟夹在手指间,低下头用鼻尖轻轻磨蹭冴的脖颈,像只心血来潮对主人撒娇的黑猫。冴单手环抱住龙圣的腰,舞者的身形高大健美,唯独腰肢纤细得惊人,却又分外矫健灵动,冴总是专注地看着它在舞台上或床上如游龙般摆动的样子。

再过不久他就要杀死这个人,用这只手,用那把枪。这个念头让一切都变得像昨晚那个幻梦的延续一样不真实。

屋外遽然降下一阵急雨,雨点如子弹噼里啪啦地猛击着房顶和高窗。昏暗逼仄的空间,狂暴激越的震响,恍然间,他又想起了龙圣那个私奔的愿望,或许在另一个世界里,他接受了恋人的提议,他们真的携手逃亡到天涯海角,最后在枪林弹雨中死在一起。这一刻,有什么早已被埋葬的东西悄然借尸还魂,从他那死灰般的心中复生了。

龙圣依然懒洋洋地倚在他身上抽烟,似乎对自己的命运漠不关心,在那两片嘴唇再次触碰到香烟之前,冴抢先压上去夺占了它们,用气势汹汹的利齿,用缠绵滚烫的唇舌。他掐住龙圣的脖子狠狠撞向货架,迫使后者像垂死挣扎的珠蚌那样打开口腔,然后毫不留情地钻进湿滑的软肉中翻搅撕扯,他没有挖到珍珠,只在潮热深窄的喉咙里汲出一声喑哑的轻笑,那是龙圣对他、也是对自己的嘲笑,这笑声随即淹没在又一阵狂风暴雨的啮噬中。血腥味逐渐在口腔里弥散开来,交织的灼热喘息因疼痛和窒息而变得粗重,可这尖锐的痛苦却像短效麻醉剂致使双方更加心安理得地沉溺,似乎两人都心知肚明彼此间已再无立场再共享一个恋人般甜蜜的吻。他们的身影在钢铁森林般的货架间交错纠缠,香烟从龙圣张开的手指间坠落,掉在水泥地上溅开点点火星,挣扎着闪耀几下便熄灭了。

汽车驶来的声音打破了这恍如白日梦的一刻,车轮压过门前的水洼,停在距离仓库不远处。冴惊醒似的推开龙圣,握紧了口袋里的手枪。关车门声和渐进的脚步声清晰可闻,门口那条细长的光带如折扇般展开,投下一个拂拭肩上雨水的高挑人影,又再次合拢在幽暗中。

“士道,你在吗?”

虽然阔别了六年,冴还是立刻认出了凛的声音。

凛的影子在一排高窗投下的白光中越拖越长,步履逐渐逼近两人藏身的过道,大概是冴的错觉,那脚步声听来竟像放学回家的孩子一样急切。

冴走进最后一扇窗的光亮里。看见突然出现的人影,凛吃了一惊停下脚步,他们之间隔着几步远,凛头顶的影子刚好触及冴的脚尖。

凛的头发比六年前长了一些,面容没有太大变化,然而气质却判若两人,刘海半掩下的双目阴沉冰冷,全无一丝活人的生气。冴记忆里那个眼神纯澈而殷切的少年和那个态度冷淡却真挚的青年都已不复存在,如今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具六年前就被抽光了灵魂的空壳。雨雾濡湿了凛披在肩上的大衣,大衣下是一身高级的黑西装和同色领带,胸前插着一朵白雏菊,那比佩戴它的人更像活物的嫩黄花蕊沾了雨露,正在薄暮的一缕余晖中莹莹轻颤。龙圣说凛今晚要出席活动,看他的打扮应该是一场葬礼,凛一定想不到今天也是自己的忌日。

冴也变了,但凛同样一眼就认出了他,一瞬间,宛若清泉涌出干涸的墓穴,那双死者的眼睛活了过来,从虚无中迸发出巨大的喜悦和希冀——多年以前,当冴问凛要不要加入黑道成为自己的下属时,这个无家可归的男孩也用一模一样的神情望着他。

“哥哥……”

在一声轻柔而战栗的呼唤中,冴朝六年未见的弟弟举起手里的枪,被枪口瞄准的一刹那,凛的眼中闪过一抹奇异的光彩,这抹光彩和唇角倏尔绽放的微笑一齐点燃了他,让他看起来就像一株在烈火中焚烧爆裂的嘉木。就在此时,龙圣跑到冴的身边,像刚才那样倚靠在他身上,用悲悯的眼光注视着凛。

“我守约了,小凛。”龙圣轻声说,语调中似有感伤。

凛却一眼也没有看龙圣。他张开双臂,目光炯炯,嘴角仍噙着决绝的笑,像要拥抱久别重逢的至亲那样,毫不犹豫地朝向冴、朝向漆黑的枪口走来。

被那道幽深狂热的视线紧紧缠绕着,冴的心底骤然腾起一股久违的、夹杂着惶恐不安的焦躁感,他猛地意识到,这眼神和当年是一样的,凛一直都没变,还是那个没有自我也没有梦想、只盲目地把哥哥当成全世界的男孩。当初他之所以想方设法要赶走凛,也许不仅是为了凛的前程,更有一丝本能的警觉心在推波助澜——这个被他一手带大、与亲人无异的孩子,看向他的目光隐含着一种扭曲的渴念,那是想把无法得偿所愿的人生破坏殆尽、将自己和他一同拖入悲剧的风暴中的危险冲动。他曾试图在预感成真前抢救下尚未被彼此毁掉的一生,但在这最后一幕的舞台上,在雾雨织就的重重迷网间,他终究还是成了悲剧里一个身不由己的哑角,如提线木偶般被过往和命运操纵着,去演绎那个早在六年前——在更早以前就已经谱写好的结局。

“小冴,开枪……”耳畔传来魔咒般的低语。

龙圣的声音很轻,但一定也清晰地传进了凛的耳中,如同收到约定的信号,凛加快了奔向冴的脚步,仿佛迫不及待要将他拥入怀抱。剧烈的色彩波动占据了冴的全部视野:冰冷肃杀的黑,纯净忘我的白,深沉无悔的绿……鲜明流动的色彩从时光尽头纷涌而来,将被仇恨与岁月尘封的回忆画面逐一点染,然后一切都被一声枪响定格成黑白底片,唯有晶莹的雏菊花瓣如泪滴飞散在空中。

凛的身体晃了晃,仰面向后倒去。冴缓缓走到他身边,倒在地上的凛一点也看不出有多么高大,仍像当年冴在小巷里捡到他时那样瘦小。凛挣扎着抬起头看了冴最后一眼,尽管面孔因痛苦而扭曲,凛还是尽力在对他笑,失血干枯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再喊一声哥哥,却发不出声音,随即光芒在那双绿眼睛里熄灭了,凛的头垂落下去。只剩下了雨声。

子弹命中了凛的心脏,也将他胸前那朵雏菊击得粉碎,洁白的花瓣如残雪漂浮在血泊上,或许有些被子弹揉进了身体,同失去生命的血肉融为一体。冴一直觉得那种澄净的颜色和凛很相配。

来到冴旁边俯视尸体的龙圣突然想起了什么,从他手里夺过枪退后几步,朝躺在地上的凛扣动扳机,子弹穿透西装下摆,擦过侧腹射入地面。

“你干什么!”冴迅速反应过来,正要冲上去制服龙圣,却见他握枪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并没有攻击自己的意图。

“小冴,你冷静点听我说,”龙圣依然低着头,长长的刘海遮蔽了他的双眼,“我刚才射的是相泽的尸体。”

“相泽?”

“六年前,小凛做了同一件事,朝死去的相泽开了一枪,子弹掠过尸体的右腹——他所做的仅此而已。”

“……什么意思?”

“你还不明白吗?”龙圣悲哀的眼神像无言的责备,“六年前杀人的就是你。相泽被你开的第一枪命中心脏,当时就死了。”

六年前那个晚上,前往相泽的公寓楼下取车的龙圣和凛,为了确认情况潜入了事发现场。大门虚掩着,两人悄悄溜进房间里,发现相泽仰面倒在客厅的地毯上,心脏的位置开了个洞,已经断气了。龙圣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掏出事先准备好的手帕,包住掉在尸体旁边的手枪捡起来。就在这时,一直阴沉着脸一言不发的凛,突然夺过手枪朝尸体扣动扳机,故意打偏的子弹擦过侧腹射进了地板。

“为什么……为什么凛要做那种事?”

“他想替你顶罪啊,他想伪造出自己杀了人的假象,然后去自首。”

“那又何必再开一枪?想顶罪自首的话,把手枪上我的指纹擦掉,留下自己的指纹不就行了?”

龙圣又露出了那种淡淡的嘲讽的笑容。

“你会让他那么做吗?”

冴无言以对。

“小凛比谁都了解你的性格,你那么心高气傲,当时又急于和他划清界限,怎么可能让他代替你坐牢?小凛这个人,该说是聪明还是傻呢,明明恨你恨到了快要崩溃的程度,却又不愿意相信你真的会推他出去当替罪羊。怎样才能在你和警察都意识不到的情况下,把杀人的罪责转移到自己身上呢?小凛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开枪的。”

如果尸体上只有心脏一处枪伤,那么毫无疑问是冴造成的,但是凛通过制造右侧腹的伤口,从而混淆了两个伤口形成的先后顺序,于是就变成冴开的第一枪只擦伤了相泽的腹部,两人进入公寓时相泽还活着,随后凛开枪射中了相泽的心脏——这就是凛想要向警方传达的信息,更是他想让冴相信的真相,为了让真凶本人无法察觉自己的罪行。(注2)

而且那天凛的右手缠着绷带,他原本打算拆下绷带,在凶器上留下自己的指纹,但却被龙圣阻止了。

“你的弟弟真的很傻,不过,多亏他做了那种傻事,使我看到了一个绝妙的机会,一个终结这不如人意的无聊人生、彻底逆转你和我们的立场的机会……我叫小凛背叛你跟我一起逃跑,一开始当然被拒绝了,小凛以为我疯了,还用枪指着我呢……”

龙圣的目光落在尸体脸上,表情像在为自己扫墓一样古怪而又充满哀怜。

“不过,我知道小凛最后会答应的。我们同样绝望地爱着你,渴求你心里的一席之地,为此不惜一切代价,我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理解者。小凛他呀,光是因为瞒着你跟我睡了,就已经自我厌恶到了极点,而你当时那么激烈地赶他走,更是把他的心逼到了深渊边缘,我只需要轻轻一推……”

让凛最终下定决心的,是龙圣的一句话——“假如你隐瞒真相进了监狱,他很快就把你忘得一干二净,用别人取代你的位置,满不在乎地过上没有你的新生活。”枪从无力并拢的手指间滑落,凛摇摇晃晃地走到顶层公寓的窗边,背向一室血腥与罪恶眺望窗外无垠的夜色,仿佛在借着幻惑的人间灯火翻过这些年来的每一页。在他贫瘠的生命里,对那个人的服从和守护就是一切,但这颗忠诚深情的心在遭受了反复的折磨与践踏后,终于还是裂开一隙,被黑暗趁虚而入。犹如隔世般漫长的沉默之后,凛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对龙圣点了点头。那双绿眼睛自那一刻起死去了。

从六年前那一夜开始,两人成为了秘密的共犯,凛同意和龙圣一起做伪证和逃亡,条件是龙圣以自己作为诱饵,待到时机成熟时诱导冴来杀他,并在他死后说出一切真相。凛为了救冴而射出的那颗子弹,反而成了将冴逼入绝境的铁证,让他无法主张自己是正当防卫。凛最初的目的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实现了,这六年来,冴一直坚信凛才是开枪射穿相泽心脏的真凶。为了在本地黑帮生存下去,凛改了名字,但真正的原因是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资格再用冴的姓氏。

“早在六年前,你的弟弟就想为你献出他的人生,而在我的建议下他换了一种方式,把舍弃的那条性命暂时寄存,留待你日后亲自来取。所谓的爱,本质上不过是一厢情愿和自我满足,比起被你抛弃或遗忘的人生,他宁愿把你们的人生都搅得支离破碎,在地狱里等你找他清算这一切恩恩怨怨。”

龙圣说完,从唇齿间轻轻吐出一口气,这是舞台落幕时刻的信号。冴俯下身用手合上凛的眼睛,他的脸庞在夕阳落海后的余光中已经变成象牙色,唇角依然凝固着如愿以偿的笑容。事到如今,冴已经无力责怪凛为何不向自己表露真心,而是任由绝望如恶疾侵噬他的思想和灵魂。冴了解自己,也了解这个被自己当成亲弟弟养大的孩子,纵使在凛已经用生命证明过他的执着后,冴依旧认为这份感情是不可理喻、愚不可及的,是一颗寄生在心灵之上的畸恶毒瘤,无论再给他多少次机会,他都会选择拔除病灶,而不是接纳它的存在。或许从一开始,冴和凛就注定无法理解彼此,龙圣也一样,他们三人的相遇根本是命运所开的一个吊诡的玩笑。

雨声在归于寂静的耳边渐渐重现,彻底变暗的仓库里只剩一片铅灰色的模糊,所有事物都像融化在拔不出也陷不进的泥泞中。倏忽间,冴有所感应似的回过头,身后龙圣原本站立的地方已经空无一人,唯有一把漆黑的手枪置于水泥地面,在黯淡的日光下泛着银辉,宛若一只静静与他对望的冷眼。

他知道,龙圣和他的游戏尚未结束,而枪里还剩下最后一发子弹——那是留给龙圣的子弹,或许也可以留给他自己,但无论如何,那都会是一颗终结一切的子弹。

冴捡起手枪将子弹上膛,径直走入迷雾般的细雨中。


注1:故事发生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日本,当时的主要通讯工具是固定电话。

注2:在现代刑侦技术中,已经可以通过检测弹道和伤口凝血程度等手段来查实子弹射入的顺序,但在故事发生的年代这些技术尚未普及,因此警方是依照常识和逻辑来判断致命伤为第二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