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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分描写参考了莫言的《檀香刑》
喀嚓——脱位的颈椎发出一声脆响,舌头和着血沫从嘴里涌出,扭转了一百八十度的头颅连着脱力的身躯向后倾倒,尚未触地,便已成了一具没有气息的尸体。
从这具尸体上收割生命的元凶正骑在它的肩膀上,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轻巧维持着平衡。他环着死者的脖子,仿佛一个兴味索然地乘坐跷跷板的孩子,面无表情地随着倒坍的尸体下落。风中飞扬的发丝白得近乎透明,更显得沾染发梢的血污如同散落雪地的梅瓣般惊心眩目。
倒映着血色与寒光的竖瞳旋即锁定了下一个目标——那个拾起倒地的圣旗作为武器、不顾一切地冲上来要为主人报仇的侍童。染血的捕猎者不为所动,蜷起蓄势待发的身体静观其变。他在耐心地等候着,分析着瞬息变换的方位和距离,计算着一击撕裂猎物咽喉的最佳时机……
你是谁?
人类青年恍惚地注视着这一幕。
他几乎无法将眼前正在猎杀人命的冷酷猛兽,与记忆中依恋他胸膛的柔软身躯重叠起来。
那明明是他朝夕与共的熟悉轮廓,明明是昨夜还在他怀里低声细语、索求温存的恋人……然而此刻,那张脸上的神情不再带有一丝温度,原始的、野性的杀意从他身上弥散开来,像要撕开人形的皮囊破壳而出。
这不是你……这是一场噩梦……
汗水沿着人类青年的脊背滚落,冰冷刺骨。他下意识想呼唤恋人的名字,却如鲠在喉。他猛然感到一阵恐惧,既怕得不到回应,又怕回应他的是那个全然陌生、不可预料的存在。
……这真的不是你吗?
就在这时,他望见一缕碎发垂落在恋人的眼睑上,幼龙吹了口气,想把它吹走。
——那是他无比熟悉的动作,而所有的熟悉感也在这一刻轰然崩塌。那样细碎温情的记忆,却在如此血腥残忍的场合重现,荒诞得如同错乱的拼图。
下一瞬,更多回忆像被狂风卷起的飞絮,遮天蔽日地迷住了他的视野。
被他抚摸头发时惬意地眯起眼睛的那个人,困惑而认真地听他倾诉衷肠的那个人,温柔珍重地舔遍他全身伤口的那个人……那些画面仿佛浸在水里的羊皮绘卷,一点点漂开了,扭曲了,再也看不清楚。
就像那些回忆本身就是虚假的。 就像他从未真正认识过那个人。
还是说,你果真是他们口中的——
“恶魔之血”?
第十二章 审判
三小时前。
钟声激荡。锐利的塔楼尖顶犹如冷兵器的锋芒,刺穿盈凸月苍白肿胀的腹腔,泼泻下浓稠诡谲的黑色瀑布。在那深邃无垠的夜幕与地平线的交汇处,它的一隅像被点着似的燃烧起来,化为无数摇曳流转的火把的光点。比星海般的火光还要炽烈的,是从黑压压的人群里逐渐升腾而起的呐喊声,此呼彼应地汇聚成一波波排山倒海的巨浪——
“正义!正义!正义!”
“以三圣之名——惩奸锄恶!”
“被地狱之火焚烧吧!”
尽管内心反感这种氛围,但在凪的坚持下,玲王还是牵着他的手融入涌动的人潮。(他也明白自己无法真正与这些人划清界线,他需要他们的信任和拥戴,正如他们需要他的教化和引领。)随着人流的推挤,他们很快被卷入那片炽热的火光之中。不出玲王所料,这里是镇上用作法庭和刑场的地方。高大的处刑台与火刑架并立于人群中央,各有两名卫兵把守;对面的审判席则更加守卫森严,长桌后面坐着两名教士和一名骑士,三人皆衣饰庄重、神情肃穆,玲王知道他们应该就是审判官、教区代表与领主代表。
教会法庭,本质上是一种初级宗教裁判机构,最初设立的目的是为了打击异端思想。然而,在像饮骆镇这样的边远地区,教会法庭的作用渐渐与世俗司法系统融合,实际上已经成为处理绝大多数罪行的地方法律机构。
围观民众情绪高涨,将法庭包围得水泄不通。在他们眼里,审判和处刑不仅是神意与公义的体现,更成了最受瞩目的公共娱乐。那些受审的嫌犯,无论可能是侵吞他们血汗之资的骗子和盗贼,还是污染他们精神家园的女巫与异教徒,都同样引起公愤。
最后一声钟鸣的余音消散,喧嚣的人群随之沉寂下来。在一触即发的静默中,一名连连叫屈的嫌犯被带到审判席前,士兵一巴掌让他闭上嘴,审判官随即拖着长音宣读了罪状。之后证人陆续被传唤,他们以三圣的名义起誓,继而作出各自的证词。随着台上的证据逐一披露,台下的群情也越渐激愤难平,人们的咒骂几乎淹没了嫌犯的自辩。在听取了两位代表的意见后,审判官依照法规和意见作出判决:那名屡次在集市上顺手牵羊的惯偷将被处以断腕之刑。
士兵把不停哀求的犯人押上处刑台,按在固定用的架子上,架子的主体由几块活动的垂直木板构成,上面根据人体结构开凿出若干大小不一的孔洞,用来固定犯人的头部、腰部、四肢等受刑部位,此刻那名犯人的双手就被卡在上方的两个小洞里。玲王站在较远的人群外围,却仿佛闻到了台上飘下来的刺鼻的腥臭味,只见那架子表面深深浅浅、斑斑驳驳地布满了渍进木头里的陈年血迹,每一处孔洞下边的黑褐色尤为浓重。
就在这时,犯人突然像垂死的动物一样不顾一切地挣扎起来,哭喊着“冤枉”、“圣母垂怜”,将木板撞得哐哐作响,台下的一些小男孩也开始跟着起哄——犯人要是乖顺得像绵羊,他们反而会大失所望。士兵后退一步,朝犯人的侧腹猛击一拳,趁犯人疼得弯下腰,刽子手迅速挥刀砍向他的双手。
第一刀砍下了左手,坠地时手指还在挣动,一股股血泉从断肢切面里涌出来,右手仍然摇摇欲坠地连着折断的骨头和一层皮。围观的人此时都闭住了嘴巴,圆睁着一双双光彩熠熠的、惊恐而兴奋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瞪视着眼前一幕。犯人撕心裂肺地号叫着,凄厉如午夜的狼嗥,将台下的一片死寂衬得阴森森的。刽子手再次抡圆了臂膀,红白相间的刀刃劈开气流,尚且温热的血珠朝着观众的脸、向着那些饥渴的嘴飞溅而去。当第二刀落下,一切都结束了。在一片低压压的、夹杂着几声意兴阑珊的喝采的议论声中,士兵一左一右架起瘫软的犯人,拖着淅淅沥沥的血迹下去了。
接下来的几场审判大同小异:一名巧舌如簧的骗子失去了他的舌头,一个诱奸妇女的浪荡子遭到了阉割,劫财害命的强盗团伙用头颅偿还了罪行……刑场的灯火与人们手中的火把交相辉映,映照着一道道仇恨而热望的目光。每当有犯人在台上挣扎,看客们便开始起哄,而起哄声越大,犯人的反抗就越激烈。刽子手每次举起刀时,人群都会骤然安静;但当刀锋落下的那一刻,欢呼声便会雷动般爆发出来。不知不觉间,台上已积聚了一滩乌亮的血泊,刽子手提桶冲洗,腥冷的血水哗哗淌下处刑台,浇灌着饮骆镇灼热的土地。玲王环顾四周,脑海里油然生出一个荒诞而沉重的念头——他们是否只是从一个滑稽剧场步入了另一个?
最后被带上来的嫌犯身材异常瘦小。不同于其他人被推来搡去,士兵们都谨慎地与那人保持着距离,仿佛在害怕什么接触性的传染病。那人赤着双脚,佝偻着肩膀,深深低垂着的头上,深棕色的头发被剔得七零八落,露出一块块带血的乌青头皮。玲王起初以为那人是个营养不良的小男孩——直到看见她破衣烂衫下突兀地微微隆起的腹部。他大吃一惊,心底模模糊糊地升起一股可怕的预感。就在这时,他身后有人开始七嘴八舌地小声议论起来。
“圣母啊,她竟然怀了孽种,这真是天大的耻辱!”
“孩子的父亲是那个窝藏她的面包师吗?听说抓捕时闹得厉害,被士兵当场打死了。唉!圣母垂怜……”
“不会吧?!他的年纪都够当她爷爷了。”
“那可不一定,谁知道这女魔鬼对那个倒霉的老鳏夫施了什么巫术?”
“活该,与恶魔之血通奸的杂种,应该把他们统统烧死!”
在审判官严厉的呵斥声中,那女子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她看起来不到二十岁,容貌清秀,额头上长着一对小小的、树瘤似的龙角,脸上稀疏的鳞片沾染了泥垢,显得黯淡无光;即使在没有污渍的地方,那些鳞片也因干瘪而失去了原有的色泽。玲王的心头不由自主地掠过一丝凄凉。他忽然想到,成年龙族一旦被夺去翅膀和尾翼,其相关生理特征便会逐渐退化。这个年轻女子显然已被剥夺了太多,不仅是自由,还有她身为龙族的尊严与力量。
也许是受到惊吓和虐待的缘故,她看上去有些精神失常。在审问过程中,她的回答含糊不清、语无伦次,每当审判官提出一个问题,她都像被吓了一跳似的,身体僵硬地蜷缩成一团,低着头把脸扭向一边,翻起眼睛紧张地四处扫视。过了半天,她才能从哆哆嗦嗦的嘴唇里抖落几个细小如蚊蚋的词句,带着浓重的异域口音,让旁听的人们摸不着头脑。经过无数次“大声点”的催促后,审判官最终失去了本就少得可怜的耐心,在所有人期待的目光和默许下,跳过了剩余的常规程序,直接将这名被控“逃离西域、诱人堕落”的龙族女子判处了针对“异端”的极刑——火刑。
这个判决显然是众望所归的结果,人群的沸腾顿时达到了今夜的顶点。那龙族女子不知对当前的情况理解多少,但也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在所有热烈盼望着她惨死的看客们的注视下,在那些迫不及待想听她哀嚎的人群的欢呼声中,她不知所措地跌坐在地上,捂着肚子咧开嘴,如同一个孩子般放声大哭。士兵抓住她脖子上的铁项圈,粗暴地把她拽起来,然后和另一个士兵一起,用两根带钩的长铁棒分别勾住项圈,嘴里不停咒骂着,像驱赶牲畜那样将她推上了火刑台。
她被绑在柴堆中央的木桩上,似乎已经哭累了,只剩下低沉的啜泣。她再也无法摸到自己的肚子,只能哀伤地注视着它。刽子手拿起桶和刷子往她身上刷油,湿润的布料勾勒出女性的曲线,台下的小男孩们见状又开始起哄,旁观的两名士兵发出下流的笑声,其中一人挥起长矛挑破了她的衣服,令妊娠期膨胀的乳房和腹部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看客们的目光重重叠叠,编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巨网,将她牢牢绑缚在火刑柱上。那些眼神里流露出的不仅是仇恨与恐惧,更有深藏其中的狂热和渴望,仿佛切盼着从即将上演的惨剧中获得人性的某种解脱或救赎——男人们垂涎她的身体,女人们憎恶她身体的不洁,而这一切杂念与罪愆,都将随着那具万恶之源的肉身一同被火焰净化。烧死的是“恶魔之血”,升华的是围观群众的道德。有些人已经热泪盈眶,更多人开始祷告或吟诵赞美诗,为他们即将得救的灵魂虔心感谢神明的恩典。
忽然间,那女子开始唱起歌来。
她哭哑了嗓子,上气不接下气,发出的声音如同小型野兽断断续续的低吟。人们听不懂她在唱什么,只觉得那曲调和发声方式极其特殊,不同于他们迄今为止听过的任何一种音乐,不仅令人印象深刻,甚至有点毛骨悚然。歌声在两座高耸的刑台上空、在浓重的血腥气中回荡着,围观者们有的面面相觑,有的窃窃私语,心里都颇为忐忑,不知这“恶魔之血”死到临头还要如何兴妖作怪。
他们逐渐意识到一系列令人不安的变化:她的面孔随着歌声渐渐舒展,不再紧锁在恐惧和悲伤之中,却逐步显露出一种异乎寻常的亢奋;同时,她的吟唱变得越发急促、愈加尖厉,已然超越了常人对“歌曲”的理解,更像是一阵阵刺骨的尖啸,一种超乎人类听觉极限的强烈噪音。她的口腔张大到不可思议的程度,五官因极度扭曲而显得狰狞,仿佛恨不能将这具被束缚的躯壳彻底撕碎,让生命尽头的绝唱衔着血肉淋漓的灵魂一飞冲天。她竭尽全力疯狂地尖叫着、呐喊着,锯扯着在场每个人的耳膜和神经,人们纷纷无法忍受地捂起耳朵,一些虔诚的灵魂开始口诵驱魔经文,试图以祈祷来抵御这从地狱的深渊里传来的哀嚎……
台下的人们——包括玲王在内——所不知道的是,她吟唱的正是一首龙诗。
远在人类踏足这片大陆以前,龙族用他们自己的语言和彼此、和自然万物交流。龙诗以古老的龙语吟唱,从雅乐到战歌,从童谣到恋曲,其题材包罗万象,形式变化无穷,是龙族这个不使用文字或画笔的种族独一无二的史诗。然而,自从被人类剥夺了飞行的自由,龙族便几乎不再开口歌唱了。
玲王对龙诗神往已久,身临其中却浑然不觉。他所想象的龙诗是浪漫、隽永而瑰丽的,是沟通古今、共鸣天地、协奏万籁的灵性诗篇,是庸俗狡诈的人类难以企及的纯真境界……他既想不到也不会相信,自己生平第一次听见的龙诗,竟是一个龙族被屠戮前的血泪悲鸣。
通过余光,玲王察觉到凪忽然变得焦躁不安,凑近一看,只见幼龙面色铁青、冷汗涔涔,正用双手抱着头惶急而警惕地左顾右盼,似乎在寻找别人难以觉察的什么东西。凪身体微躬,眼神雪亮,喉咙里发出阵阵示威似的低吼。猛然间,他那两束电光般的视线直直射向了火刑台——不是向着受难的龙女,而是向着那些侮辱和伤害她的人。下一秒,银白色的身影便化作一支离弦利箭,挟着怒涛般的疾风劈开人群,呼吸间已然飞跃至高台之上。
凪的动作实在太快了,玲王尽管拥有猎手出色的动态视力,也根本看不清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前一刻还站在他身侧的人,下一瞬便如疾电般掠过十几米开外,踏着火刑台最后一级台阶弹跃而起,极具压迫感的高大身躯宛若伏击猎物的雪豹,迅猛而精准地扑向那名体型肥胖的刽子手。眨眼之间,刽子手被重重掀翻在地,仿佛一只破了洞的葡萄酒桶,被撕裂的咽喉血流如注。幼龙轻盈地落在那具翻滚抽搐的身体旁,不摇不晃,无声无息,猩红的血珠溅在他白瓷般的面颊上,将扩张至极限的乌黑瞳孔映衬得格外冰冷幽深。
那一霎,玲王仿佛被一场黑暗无声的噩梦魇住了,身体无法动弹,声音困锁喉中,唯有一连串火花似的闪念争先恐后地炸开:那人已经没救了!我得立刻带凪走!等等……凪此刻又失控了,他还会听我的吗?……但是,凪这次失控似乎不同以往,他为何显得如此冷静,如此沉着?!……他分明就是在蓄意杀人!!不、不对,他看上去像把一切杂念都置之脑后,仅在全神贯注地听凭本能的指引……等一下,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我该如何让他停下来?……不不不!这全都错了……凪的样子——他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图!
冷汗浸透了人类青年的衣衫后背,他感到呼吸急促、手脚麻痹、头脑阵阵发昏,剧烈的恐慌和无力感像一只沉重的手按压着他的胸膛,肉体的记忆与精神的创痛被突如其来的暴力唤醒,来自往昔的恐惧无助如潮水淹溺,令他一时之间陷入束手无策的僵滞。
人们还来不及尖叫,凪已蜷起身体蓄势再发。他双手撑地,腾空弹起,颀长柔韧的身躯在空中进一步拉伸,宛若一道转瞬即逝的的月白色长虹划过天际,凌虚御风,如梦似幻,下落时却贯注了千钧之力,以雷霆之势直捣方才挑破龙女衣衫的士兵。那士兵仓促间举起长矛,却被幼龙抓住破绽,在半空稳稳攫住矛尖。凪的力量显然更胜一筹,借惯性将对方压倒在地,矛杆随即在他手中折断。另一个士兵似乎吓呆了,僵在原地不知所措,眼睁睁和台下的人们一同看着这个来历不明的袭击者举起矛尖,毫不留情地扎进地上士兵的眼窝。
惊呼、惨叫、哭号与怒骂顿时将刑场变作一座人间炼狱。热血飞洒间,另一个士兵终于惊觉,怒吼着挥起长矛刺向袭击者的后背。然而幼龙仿佛天生能洞察杀机,闪避得几乎先于攻击本身。只见他抓起地上的士兵侧身一滚,撕裂空气的矛尖擦着侧肋落下,他趁机反手一推,砰——伴随着盔甲相撞的轰然巨响,被推出去的士兵仿佛倒塌的铁塔,将另一名士兵重重砸倒。与灵巧而爆发力惊人的幼龙相比,全副武装的人类显得那样迟钝而笨重。翻身跃起的凪以四肢着地,如捕猎的猛兽般低伏疾行,悄无声息地滑入倒地的两人之间。他没有丝毫迟疑,率先咬断了受伤士兵的颈动脉。转向另一人时,尽管那名仰躺的士兵拼命挣扎,双腿奋力踢蹬,但凪仅用单手扣住对方肩头,以此为支点腾空而起,翩然而矫捷地旋转身体,巧妙避过了来自下方的攻击。在那有如行云流水的飞旋中,他伸手轻取士兵腰间的短剑,而那把锋利的霜刃,也在刹那间染上了主人的颈血。
“龙族?!龙族杀人了啊啊啊——”
“恶魔之血,是恶魔之血!圣母保佑,救救我们……”
“卫兵呢?骑士团呢?赶紧抓住他!把他们两个一起烧死!”
打斗中,凪的兜帽落了下来,望见他的容貌,台下众人顿时一片哗然。一些人当即四散逃窜,另一些人——他们对自己的正当性、对神明的庇护和人类拥有的暴力机器是那样深信不疑——将火刑台团团围住,高举手中的火把和一些临时充作武器的工具,激愤地呐喊着“恶魔之血”、“下地狱吧”等口号,互相给彼此壮胆,也给彼此心中的仇恨火上浇油。这些不久前还在观赏同胞被施以极刑的人们,此刻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团结,不分男女老少,无论出身来历,所有人同仇敌忾,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使命感的光辉,都做好了与“异端”殊死搏斗甚至同归于尽的准备。幼龙依然保持着四肢着地的姿态,趴立在三具尸体中央环顾四周,一朵血花以嘴部为中心在他的脸上绽开,诡谲至极又艳丽无匹。
“滚回冥府去,你这魔鬼遗留在人间的种子!”一位鬓发斑白的神父挥舞着圣旗,另一手指向台上,挺直腰杆铿锵有力地怒叱道,“你们的黑暗纪元已成过往,且永不再临!圣母拉鲁涅眷顾着我们人类——这个古老而智慧、坚韧且理性的族群,选中我们成为祂崇高旨意的执行者、这片被魔鬼蹂躏的土地的复兴者、新一代的万灵之主!这是圣子里昂的伟大胜利,也是全人类的荣耀!”他口沫横飞,须发倒竖,激动得整张脸都涨成了猪肝色,双眼几乎要喷出火焰;他身边的两个侍童也同样慷慨激昂,老神父每发表一句掷地有声的演说,侍童们就在旁应和鼓噪,将气氛推向白热化——“荣耀归于圣子里昂!”“荣耀归于全人类!”
人群被这股热情所振奋,再度举臂高呼。老神父大受感动,热泪渗出他深陷而布满血丝的双眼,那一刻,他无比深切地感受到古往今来所有的先知圣徒都与他同在。他提高嗓门,拼上全身力气,手舞足蹈地继续呐喊:“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永远不会忘记祖先的血泪与圣子的牺牲!但凡仍有一人尚存一息,便要坚决与恶魔之血斗争到底!月神的子民们啊,无需恐惧,神明早就抛弃了他们,龙族如今已经是穷途末路了!地狱的裂口正敞开来等着他——”
咔嚓一声,老神父的最后半句话囫囵在口中,和他的脑袋一起扭转了一百八十度。
绣着辉映月轮的神弓图腾的圣旗摔进尘泥,人们纷纷惊叫着向后退去,空出一个以当事人为中心的圆。玲王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凪从火刑台上一跃而下,直接骑到老神父肩膀上,徒手拧断了后者的颈椎。两个侍童里年纪较小的那个早就跑得不见人影,稍大一点的哆哆嗦嗦地扶起倒地的旗帜,望着老神父的遗体滚落两串泪珠。那男孩约莫十二三岁,一头红发,体格健壮,带着稚气的脸上长满了茶色的雀斑。他口中念念有词,将旗杆打横,像握长矛似的握在手里,一脸视死如归地朝凪冲了过来。幼龙此时已经跳下尸体,一膝跪地,一脚蹬地,双手轻垂身侧,抬起头冷冷地注视着“自投罗网”的猎物……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人影猝不及防地冲入双方之间,奋不顾身地把幼龙扑到一旁。凌厉的破风声紧随其后,旗杆底部裹挟着男孩冲刺的力道,狠狠扫在来人背上。他脚下一滑,几乎跪倒在地,却咬紧牙关,硬生生吞下了疼痛。借着惯性与重心下沉的瞬间,他腰部猛然扭转发力,一记带着反弹力道的勾拳精准砸中红发男孩的心窝。
男孩气息一滞,踉跄后退几步,踞地咳嗽起来,面孔因缺氧和疼痛涨得通红。即便如此,他仍死死攥紧圣旗不放,用雪亮的眼神剜着敌人。来人不给他丝毫喘息之机,趁胜上前,反手扣住男孩持旗的手腕,轻巧一扭卸去力量,顺势一撩旗杆,将男孩僵直的身体带翻在地。摔倒在地的男孩依旧固执地挣扎着,想重新爬起来,却因胸口剧痛而跌落回去,只能徒劳地捶打泥土,发出沙哑的嘶吼。
“跟我走!”来人低声厉喝,一把揪住幼龙的衣领,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带着他朝人少的方向疾奔。一路上挡在他们前面的人都像掀开石头露出的地虱,惊恐地四散奔逃。
“玲王!等一下!救救她!”
这声叫喊犹如雷击,使得跑在前面的人类青年猛然止步,回头望向被他们远远抛在身后的、被死亡的阴影所笼罩的火刑台。他的目光越过幢幢人影,与一双至怨、至恨、至悲、至狂的眼睛交汇了。
——另一个侍童不知何时跑到了火刑柱前,手持熊熊燃烧的火把,眼含热泪,嘴角却噙着一抹诡异的笑。
他才几岁?八岁?九岁?
那么小的孩子……那么小的孩子,为何竟会流露出这般被仇恨所扭曲的神态?
是谁造成了这场悲剧?
是凪吗?还是……我?!
“不……不要!!!”
那个孩子点燃了龙女脚下的柴堆。先是黑烟如树,直冲云霄,旋即升起了金黄色的大火,火苗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人群随之躁动起来,有人朝刑台投掷了第一根火把,随后狂热如瘟疫迅速蔓延。人们开始互相推挤、撕扯、争抢着手中的火把,为之不惜撞倒和踩踏彼此,只为投出属于自己的那一束“正义”之火。怒骂与狂喜、尖叫和赞颂交织成一部癫狂的交响乐,响彻这片人人审判、人人处刑、人人渴盼亲手将“异端”送入地狱的人间刑场。
烟熏火燎的味道和着令人窒息的烟尘飘到他们面前,没有预想中皮肉烧焦的气味,这让玲王一刹那心怀侥幸——也许她已经不在那里了,也许她逃脱了……然而,就像迫不及待要粉碎他的幻想似的,夜风突然间狂烈起来,把冲天的烈火和浓烟吹得东倒西歪,隐约露出她小小的深棕色头颅。与此同时,他终于模模糊糊地听见了被昏热窒闷的风送来的亦歌亦哭的呻吟和惨叫,它孤零零地、遥不可及地淹没在周遭的一切喧杂里,那样细弱,那样低微,却仿佛穿透了他的胸膛,缠绕着他的脏腑,渗入到他的骨髓之中,今生今世再难拔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