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舶小屋

【凪玲】月轮之下 (4)

第四章 宝物

自那以后,玲王一有机会就悄悄溜进森林找他的秘密朋友,他们一起下棋、解谜、玩玲王带来的各种新奇玩意儿。由于从前缺乏交谈对象,凪说话的速度很慢,也不怎么爱开口,总是面无表情地神游天外,玲王只能一次次把他从自己的世界里拽出来。面对一年四季都在“冬眠期”的龙族男孩,小王子展现出了连自己都惊讶的体贴与耐心,从小热爱征服和挑战的他,在与凪的漫长拉锯战中,奇妙地体会到了如同驯兽师和登山家般的乐趣。

这个年纪的男孩总是活泼好动,哪怕是规矩里长大的玲王也不例外,他喜欢每次来访都摇响入口处的铜铃,侧耳倾听铃声里混入的拖曳锁链的响动——那是凪知道他来了。最开始的几次,凪还会从栏杆后面探出睡得乱蓬蓬的白脑袋往楼下瞅,后来渐渐习惯了玲王的不请自来,就一边继续忙着自己的事(多半是在玩弹珠或打瞌睡),一边抬眼瞄着熟悉的身姿和笑颜出现在楼梯口。

石厅的壁龛里供奉着一尊大理石神像,仿佛某种不言自明的威慑,禁锢凪的锁链一头就铸接在神像的黄铜底座上,将男孩的活动范围局限在塔顶。然而,初见时玲王就隐隐有所察觉——凪对自己的遭遇和处境并无怨言,他被剥夺一切的时候还太小,成长的环境又太孤立,根本不理解自己失去了什么。于是,怀着某种说不清的歉疚和责任感,玲王决定帮凪认识高塔之外的世界。

在盛夏午后的桉树林蒸腾出的雾蓝薄霭中,在初秋清晨被朝霞和金合欢花影涂成一片橙黄的窗台前,在雪落无声的隆冬夜里劈啪作响的炉火旁,凪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听着玲王高谈阔论,从哲学家的原子论到倍立方体问题,从金子的性质到地动说的证据。凪看似漫不经心,却时而语出惊人,这名天赋异禀的龙族少年拥有野兽般敏锐的直觉和赤子般旺盛的好奇心,能够毫无顾忌地对一切事物发表评判与质疑。对于玲王而言,能在一处与世隔绝的秘境里,跟一名外来者一同尽情触碰禁忌,也正满足了他平时收敛在高位和教养之下的叛逆心。

仿佛天造地设的一对,他们之间无需磨合就达到了一种融洽的平衡,玲王毫不介怀凪那散漫又无礼的态度、随性且毫无边界感的举止,将其视作无伤大雅的天才小怪癖,于是凪就在他善解人意的纵容下变本加厉,玲王却很享受这种包容和掌控一切的感觉。

当然,小王子谈论最多的,还是关于龙族的五花八门的知识和秘闻。龙族不使用文字或画笔,仅以口耳相传的歌谣——龙诗来传承历史,现存的一切相关资料,都是人类在夺取大陆后,以战胜者的姿态观察并记录下来的。在小王子眉飞色舞、如数家珍的讲述中,被囚禁的龙族质子第一次通过想象触及陌生的同胞和故乡,知晓两族之间的积怨,以及自己的不幸命运。考虑到当事者的心情(尽管凪的反应始终很淡然),玲王每次的漫谈都会以“我们将来要一起离开这里,去更广阔自由的世界!”作结尾。

这天他带来了一本讲述圣子生平事迹的绘本。

“圣子里昂出生在极东之海的小渔村,他的母亲曾梦见月亮从山巅升起,然后坠落在自己怀中,隔日发现有孕。里昂和父母一起靠打渔为生,他有一头丁香色的头发和紫水晶般的眼眸,是个信仰虔诚、热情勇敢、深受邻人爱戴的少年……咦?”

“紫色的头发和眼睛,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凪有气无力地趴在桌子上,一手撑着脑袋一手翻着绘本,透过半垂的眼帘懒洋洋地瞟了玲王一眼,咕哝道,“而且,连名字的发音都差不多……”

“只是巧合而已啦,巧合。”就像预感到凪会这样问,玲王苦笑着眨了眨一边的眼睛,他坐在提不起劲来的朗读者旁边,支着下巴侧过头望着凪,几支烛台上柔和的火光为他们与这方小小的书桌笼上橘棕色的轻纱,见凪的头发犹如厚厚的金羊毛般微光闪动,玲王便娴熟地伸过手去轻轻抚弄,“虽然长得像,但是我和圣子里昂一点关系都没有,他是他,我是我。”

说到后半句时,他不自觉地加重了咬字,充满活力的语调也冷却下来。

“……人人都说,我的相貌是吉兆,是神明的祝福,可对我而言,说是‘诅咒’也不为过。”

小王子端丽的脸庞蒙上一层阴翳,嘴角却仍然自负地上扬着,活泼而强势的圆凤眼微微眯起,锐利的眼神带着一股不服输的狠劲,仿佛要挑衅生活中的一切,也不惧于迎战命运的强敌——这种神情总能在各个时代里或改写自身命数、或和宿命一同毁灭的理想主义者们的脸上找到。

“因为这副外表,我一出生就被教廷抱去浸礼,他们用圣子之名为我命名,赋予我不属于自己的命运。我从小接受的教育比一般贵族更严苛,那些迂腐古板的教父学者们只会引经据典、空话连篇,他们把我当成圣子的替身,一个光辉的符号,期盼我像他一样坚贞忠勇,成为国家和教会的荣耀……”玲王像照镜子似的与绘本中的紫发少年对望,笑容逐渐变得有些讽刺,“除了普林斯神父以外,谁也看不见真正的我。可是,我不想做别人手中的傀儡,哪怕是神明!”

“哦……”

凪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目光四处游移,仿佛在后悔提了个根本不感兴趣的话题。经过一连串酷似啮齿动物的窸窸窣窣的小动作——包括但不限于掏糖罐、啃糖果、乱吐糖里的香料籽、趁玲王不注意时偷偷从书上扫掉等等——他最后把脑袋沉沉地靠在玲王的肩上,不出对方所料地抱怨起来:“玲王,翻书好麻烦啊,你来替我读吧。”

“喂喂,你也就读了个开头吧!明明是你说想看,我才特意拿过来的。”对此习以为常的人象征性地皱了皱眉,语气里满是无奈和毫无自觉的宠溺,“凪,你这家伙,真是一刻也不让人省心呐。”

“呼啊~”凪打着呵欠在玲王的颈窝里蹭来蹭去,试图找到一个最惬意的入眠角度,“因为我知道的啊,玲王你肯定会帮我的嘛。”

“你以前到底是怎么自己生活的……”玲王摇着头叹了口气,竖起绘本并倾斜到适宜凪观看的角度,翻开了下一页。

“十六岁成人日当晚,里昂梦见弦月坠落在西方群山之巅,他视梦中景象为神启,踏上了前往西方的旅途。青年一路翻山越岭、披荆斩棘,破解了拦路的女妖所出的谜题,女妖因他的聪慧正直而羞愧自尽;感恩的民众要奉他为领主,但他毫不贪恋权势与财富,继续启程向西……”

“为什么他们都梦见了月亮?”

正当玲王以为默不作声的凪睡着了的时候,肩上的脑袋忽然动了动,柔软的白发如新生的鸟羽拂过他的下颚,雏鸟的呼吸也似有若无地扑上来。

“什么?”玲王恍惚了一霎,“哦……你是说圣子和他母亲?这是一种神谕,凪,你知道什么叫神谕吗?”

玲王指着绘本上掩映于群山暗影间的弦月,它像宗教画里的圣人头像那样被加上了金色的光圈。

“我们人类信仰的神明,是掌管命运和梦境的女神拉鲁涅,月亮正是祂的象征——其实不止月亮,神意通过世间万物传达,一花一叶、一石一木里都蕴藏着箴言,弦月的形状使人想起弓,女神以此预示圣子的降生,并在命定之时指引他前往福地,找到抗击龙族、拯救人类的神弓。”

“呜哇,亏你们能联想到这个地步……”

“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想到的,因此才需要修习和讲道,教士们会解读箴言,帮助大众领悟神意,比如说,我们的经书是用一种古老复杂的语言书写的,平民们读不懂,神父在布道时会进行翻译和讲解。”

“……什么嘛,人类真麻烦,”凪的眼睑和眼角都毫无干劲地垂着,轮廓分明的薄唇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天天解读这个翻译那个的,给月亮附加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含义,你们不累吗?多余的事做太多了啊。”

“不是多余的,后来发生的事证实了——”

“可是在我听来,”凪打断了玲王的话,“分明是人类编织出许多条条框框,既困住了自己也束缚了别人。”

玲王低头看向枕在肩上的人,那双晶石灰的眼眸此刻已完全睁开,凝思的目光在丰厚蓬松的刘海背后隐约闪耀。

“正因要做的事并非发自真心,才要拿神意当动因,否则的话,根本不用听从什么神明的箴言,聆听自己内心的声音不就行了吗?”

“有的人出于某些原因,会看不清自己的内心,所以才需要神明的指引。”

“我认为这是借口,每个生命都知晓自己的需求,人类只是要借神明之口说出来而已。”

“但世事往往不尽如人意,倘若看做是神明的旨意,人们也会更容易接受……”

“这有什么必要?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除了接受别无选择。”

“……”

“更何况,就算你们的神明真的有话要说,为何祂不用一种简单直接、人人都懂的方式来表达呢?为什么要借助自然现象或教会之口呢?这对神明显然没什么好处,但对于人类而言,却能借着解读神意的机会表达自己的主张,和在族群内部制造等级差别,由一群人控制另一群人的思想——你们需要的其实是这些,而不是所谓的神明吧?”

玲王彻底哑口无言了,他知道龙族天生情感淡薄,难以共情宗教带给人类的心灵慰藉,再怎么解释也是徒劳,更何况他还解释不了,因为凪发出的诘问也曾回荡在他的心中,他所质疑的正是他内心摇摆不定的部分。

山中的夏夜远离尘嚣,树海的波涛随风起伏,宝石蓝的夜空像四面澄澈的镜子照映着孤岛般的白塔,烛影轻摇的小窗前,拥有圣子容貌的少年抬起头,浩渺无垠的天河间明月高悬,穿越万古时空回以他恒久不变的注视,在这肃寂的辉光中他倏然觉察到自己的渺小,却也同时体会到轻盈与自由。非得与地上人间对应吗?这难道不是人类的傲慢?他曾与普林斯在午夜的山坡上观星,被天象意外之美触动,天体排列如不可解的象形文字,美之外的奥妙,非追求真理者不能洞悉,他的老师说。以那一晚为起点,他追随普林斯走进了“真理”——自然哲学的世界。

玲王心有所感地低下头,继续念道:“经过四十余日的跋涉,满月之夜,里昂终于登上国境线上的山脉,在密林尽头的月隐崖上找到了神弓。神弓通体晶莹剔透,弓弦由白虹的龙筋制成,弓背是纯净透明的龙晶石,能随环境变化出任何色彩,当青年将它握在手中,宛如握住了一捧流动的月光……”

“月光的颜色啊……一定很美吧。”

倚在肩头的凪喃喃地说,当玲王转向他的那一刻,他恰巧也扬起了视线,于是第一次,在呼吸相触的距离内,玲王笔直望进了那双瑰异的竖瞳里,它们被烛辉和月华同时施加了夜的魔法,呈现出褐绿灰之间的和谐渐变,像一条摇曳变幻的光之河流,瞳孔周围的亮彩是倒映河中的星屑,漂浮在光的涟漪上流动闪耀。

眼前的景象夺去了他的呼吸——还有那覆盖在瓷白肌肤上、星星点点宛若冰晶的鳞片,玲王原以为是爬虫类的角质鳞,近看才发觉是鱼鳞般半透明的,从边缘的无色逐渐过渡到根部的珍珠白,与肌肤相连处隐约可见花脉似的微血管,正随光的浓淡变换着深浅。

数不清的星辰在凪的鼻梁和眉骨上、在他凝望自己的双眸中闪烁,玲王的胸口前所未有地悸动着,窗外薄云飘曳,夜的帷幕被月色撩起又落下,蓦然间,一个强烈的念头攫住了他的心——就在这里,他从小为自己编织的幻梦,那些关于龙的绮思遐想,来自荒古自然的神妙幽魅,全都凝聚在这张脸上,从这双盛满光的眼睛里徐徐上浮……

——我的宝物。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如同绘本里的青年,想抓住流动的光。

“唔……好痒……”

凪的小声抱怨惊醒了他,猝然抽回的手指末端还残留着睫毛的触感。一阵浸满晚香玉芬芳的风拂过窗边烛台,火苗的跳动霎时变得急促而慌乱,摇荡的烛影中,凪罕见地流露出困惑的神色,令他的面容显得比平时更鲜活生动。玲王的脸颊猛地涨红了,当他回想起自己刚才鬼使神差的举动——他摸了凪的眼睛,从眼睑到泪埠,再到卧蚕与眼尾,描摹星河的轮廓,而凪没有躲闪。

“怎么了,玲王……?”凪不明所以地歪头看他。

“没、没什么!那个……”玲王慌慌张张地低下头,目光钉在书上不敢偏移分毫,“呃,我要接着读了……”

这不对劲——玲王焦躁地想,明明早就习惯了肢体接触,无论是摩挲凪的头发,为他擦去嘴角的食物,还是把随时随地睡着的他背回床上……可是,方才那短暂而轻柔的触碰,似乎和这些都不一样,有什么随着触碰在他的指尖生了根,沿着血脉展开细细密密的须络,汇入血流向着心脏蔓延生长,所过之处带来甜美的酥麻和酒酣般的熏热。

他以前从未体验过这种感觉。在他和凪之间,有什么变得不同了……不,也许变的人只有他,凪并没有改变。

肩上蓦地一轻,凪抬起头坐直了身体,他的侧脸在玲王的余光中平静如常,似乎早已将刚才的小插曲抛诸脑后。扰乱心绪的体温消失了,玲王顿时感到如释重负,却又隐约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他定了定心神,将注意力重新转回书上:

“三个月后,屠龙之役的烽火点燃了边境山脉,最初的战况对人类十分不利,但圣子和神弓的出现扭转了战局……皎然凛冽的月轮之下,立于断崖上的紫发青年挽弓引弦,顷刻间火流星纷纷从天而降,但其中最为璀璨夺目的,当属那支裹着冰蓝色火焰划破夜空的白银箭矢……”

“……利箭的风声劈开峡谷中群龙的咆哮,冻结月光的苍炎点亮满目疮痍的战场,人类士兵的焦黑残躯累累堆积在谷底,一道泪痕划过弓箭手的面颊,与银矢画出的绚丽光轨交相辉映,这凝聚了人类的血泪和悲愿、被神明加护的一箭,径直贯穿了群龙之首——白虹的心脏……”

“……当白色巨龙的身躯如雪崩般倾圮,身负重伤的人类英雄亦力竭而亡,神弓从此下落不明……失去白虹的龙族溃不成军,数年间被人类陆续歼灭……屠龙之役最终以人类大获全胜收场,里昂被教廷追封为圣子,与圣母(月神)、圣器(神弓)同享祭祀,并称‘三圣’。”

玲王合上绘本,才发现凪这次是真的睡着了,他稍稍松了口气,又忍不住偷瞄趴在书桌上的凪的侧脸——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不该这样做——米白的睫羽随黛色眼睑无意识的起伏而轻颤,脉脉烛光流淌在莹洁的脸颊上,像追随着浅眠中轻缓的呼吸一样,淌进两片微微张开的薄唇之间……玲王在心跳再次失控前匆忙移开视线,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再用朋友的眼光看待凪了。

他的目光落在绘本的封面上,这是宫廷画师为他一人绘制的孤本,泥金边框里填充着以珍奇的矿石、金属、植物和昆虫研磨而成的色彩,描绘出挽弓的青年与陨落的白龙,在贴着金箔和贝母的背景下闪闪发亮。圣子射杀白虹——这个王国里家喻户晓的故事,此刻忽然带给他一种不祥的感觉。出于自尊心和叛逆心,玲王坚决否认自己与圣子有任何关联,然而,另一种被忽略的可能性,却像暴风雨前的空气一样猛然压向他。

——凪会是白虹吗?

史料里鲜有记载、其存在与神话无异的白色巨龙,传说它吐出的龙息能使所有负伤、残疾、病重的龙恢复健康,流离失所的龙族将会在它的带领下重返家园……凪会不会就是白虹,就是穹顶画上夜夜伴他入眠、翩然潜入每一个妖异靡丽的梦境中的白龙?

玲王对龙的知识了若指掌,他的猜测并非空穴来风:传闻中白虹的人形多为白发白角,无论雌雄皆身形颀伟、姿容殊丽。此外,龙族的思维和情感水平普遍低于人类,但白虹的智力却足以媲美人类中的天才,甚至有可能超越人类极限。然而,猜测终究只是猜测,纵使凪的天赋已经初露锋芒,真正揭晓答案还需等到他成年化龙之时。

说不定到那时,玲王的梦想能以远超预期的形式实现——乘在一条真正的龙、还是白虹的背上遨游天际,一同穿越被阳光绣上金边的云海,俯瞰绵延的山脉和珠玉般散落其间的湖泊,棕红色的平原上驰过蚂蚁般的骑兵队,洁白的羊群在汩汩清泉旁畅饮,城市像首饰盒一样精雕细琢,里面充斥着比宝石更多姿多彩的眼睛、头发、肤色和语言,没有教条,没有偏见,没有仇恨,只有繁荣和自由。

他梦想着一场惊天动地的大冒险。他厌倦了头上禁锢思想的金冠和脚下死气沉沉的王土,渴望挣脱身份与种族的束缚,跟他的龙一起用视野和行迹丈量世界。生活将疯子禁锢在高墙内,却为变通的智者留出一扇门,凪就是他的那把钥匙。身为龙族,凪拥有他不具备的能力,能带他去只靠自己无法企及的地方。他要让凪载他前往大陆的尽头,甚至探明海洋的尽头,飞向一切未知之地,解开无数未解之谜……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在人类历经千难万险终于夺取大陆的今天,教廷绝不会容许白虹重现世间。尽管他们当下对凪疏于看管,但若有朝一日觉察到蛛丝马迹,一定会秘密处死这个隐患,再用病逝之类的借口搪塞那些敢怒不敢言的龙族。

如果偷偷放他走……

玲王被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惊出冷汗,如此行径无异于叛国,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违抗教廷者一律要进异端裁判所,甚至有可能被送上火刑架。更何况,就算他能瞒天过海放走凪,一个无依无靠的龙族少年又如何能在这个仇视异族的国度里活下去呢?就算凪能奇迹般地穿越大陆返回西域,也多半会被畏惧人类的同胞再送回来吧。

或许自己多虑了,玲王又想,毕竟白虹的传闻虚无缥缈,屠龙之役后再无任何显现的记载。无论是不是传说中的神龙,凪都是他独一无二的宝物,玲王会全心全意地呵护他,照料他,将梦想托付予他。为今之计,惟有把凪保护在自己身边才是上策,更何况,出于私心玲王也不想放手,无论在未来等待的是梦想成真的绚烂图景,还是千难万险的刀山火海,他都决意要握紧凪的手共同面对。

他的白龙,他的宝物,他的梦想——由他来守护,此时,此地。

在照耀过百年前那片战场的同一轮圆月下,对前方张开巨口的命运一无所知的少年,向皎洁的月光许下纯真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