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舶小屋

【凪玲】月轮之下 (3)

第三章 恶魔之血

小王子再次找到机会溜进那座白塔,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了。

尽管王室在这个国家并无实权,但玲王从小接受的教育和他自身付出的努力,都是一名真正的优秀储君所应有的,也正因如此,他难免比同龄人拥有更少的自由和快乐。然而,自从有了那次奇遇,生活对玲王而言不再枯燥乏味、身不由己,他被一种新奇美妙的使命感驱使着,开始用全新的眼光留意身边的一切——凡是那个男孩可能用得上或感兴趣的东西,统统被玲王拿走塞进床底的箱子里,想象凪看到它们的反应令他忍不住微笑,直到箱子满到盖不上、沉到拖不动,他才迫不得已做了一番精简,恋恋不舍地取出琳琅满目的糖果点心、裘皮毛毯、丝绸寝具和各式各样的新衣服。

春日里澄静透明的午后,两个男孩并肩坐在飘窗的石阶上,轻柔的暖风送来枝头的花香和牛虻的振翅声,也吹散了天边悠然自在的流云。玲王一股脑地把箱子里的东西倒出来,一边整理一边偷瞄身边人的表情。凪的目光逐一掠过满地的图书、画册和玩具,鲜有情绪的脸上始终平静无波。忽然间,他的视线落在角落里的一方回纹木盘上,半掩在长刘海下的眸子里闪过一抹好奇的光。

“这个叫莫里斯棋,”不待凪开口玲王便抢着说,举起那块沉甸甸的红木棋盘放到膝上,又拿起旁边一只精致的象牙雕盒打开,给凪看码放在天鹅绒布上的黑白玉棋子,“双方各执一种颜色的棋子,轮流下在棋盘上的交点处,如有一方出现三子连珠,便能吃掉对方一枚棋子,谁先逼到对方只剩两枚棋子或无法移动,就赢了。”

凪稍稍歪头,盯着棋盘上的同心正方形图案若有所思。

“想玩吗?我教你呀。”

“……”

——又是那副嫌麻烦的表情。

“我下棋可厉害了,城堡里上上下下没人是我的对手,你该不会是怕输吧?”

话音未落,玲王明显感觉到凪绷紧了身体,猫一样慵懒半闭着的眼睑猝然撑开,骤缩的竖瞳在日光下泛起刀锋似的银辉。

“……教我。”

小王子引以为傲的不败战绩刚到第三局就被打破了,男孩不仅如他所料的那般颖悟绝伦,一旦动起真格来连气场都判若两人,从专注的目光和紧抿的薄唇中隐隐散发出杀伐之气,两人的棋局也就不再是孩童间的玩闹,而是在不见硝烟的战场上冲锋陷阵、短兵相接。

当凪干脆利落地发出制胜一击时,玲王几乎要认不出那双燃烧着冷酷杀机的眼眸,然而天性热爱冒险的小王子毫无惧意,反倒从那令人颤栗的冰冷火光中,隐约窥见一条通向神往已久的世界的蹊径,并为之振奋不已。

——这家伙果然是真正的天才。

他们继续互有胜负地对弈了几局,不知不觉间黄昏已降临在幽静的石室,蜜色的霞光将窗前的两道侧影裹进晶莹的琥珀里。从远方炊烟袅袅的城镇飘来晚祷的钟声,玲王立刻放下手中的棋子,十指交叉叠成弯月形,朝窗外三圣殿的方向低头祷告。当他再次睁开眼睛,发现凪正幽幽地注视着他。

“你在干什么,玲王?”

“我在祈祷,我们国家的人每日晨昏都要祈祷。”

“为什么?”

“感谢月神赐予我们的一切。”

“哦……月神给了你们什么?”

祂给了我们一位圣子和一把神弓,我们得以诛杀你们的神龙,放逐你的同胞们,把出身高贵的你变成囚犯——他当然无法这样回答。

“和平,食物,住所……还有生命,”玲王习以为常地复述着经书和弥撒里的语句,“我们所有的一切都是神的恩典,我们所行的一切都是神的旨意……”

“为什么要为自己的生命向他者感恩?”

白发男孩说着站起身来,锁链拖曳的丁零声顿时绞紧了小王子的心。

凪走到窗边俯瞰暮色中苍茫的山林,他的眼睛里盛满葡萄酒色的斜晖,白瓷般缺乏生机的皮肤被晚霞染成微醺,仿佛这一刻不再做为自己存在,而是一面反映自然万物的镜子。

“生命原本就存在,没有什么理由。枝头的花朵不因谁而绽放,云中的鸟儿不为谁而歌唱,它们的生命只属于自己。它们自己决定自己的行动,也自己承担由此引发的后果。为什么唯独人类要仰赖神明?你们和我们有什么不同?”

“众生的命运都在月神的纺轮上,只是他们当中有些并不知晓。”

“是吗?这难道不是人类的一面之词?”

玲王张了张口,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

凪似乎也不在意玲王的反应,继续看着远方自顾自地说道:“莫非人类之所以需要神明,就是为了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你们认为自己是被神明选中的种族,所以只要感激并接受神明的恩典,就能心安理得地凌驾于其他族群之上,就能无所顾忌地掠夺大自然的一切,反正一切都是‘神明的恩赐’,你们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

“凪!”玲王失声喊道,脸色和心情都骤然一沉,他忍不住攥紧了胸前的圣母吊坠——那是老师普林斯神父送给他的。

凪闭口不言,望向人类男孩的目光没有锋芒,只有沉静得近乎残忍的凝视。

“神是人的镜子,是人的回音,”玲王蓦地想起老师曾说过的话,“当一个种族说出‘我们是被神选中的’,他们其实是在告诉自己——‘我们是与众不同的’。”

那时他还小,只当神父又在说些哲人的怪话,如今却忽然明白了那些话的含义。也许不是神明说人类特殊,而是人类为了让自己感到特殊,选择去相信这是神明的意思。

他别开眼,试图从某本典籍、某段箴言中找回立场,最终却只能低声说:“……也许吧,很多人确实只是想要一个理由,好把自己的欲望合理化。”

——毕竟龙族是最有理由如此控诉人类的。

“但也有人……真的在寻找某种更高的尺度,”他的语气有些犹疑,“不是为了推卸责任才感恩,而是为了更加谦虚、谨慎、正直地生活。”

他自己也不确定了。他曾深信普林斯神父说的“信仰是用来修正人的方向的”,但现在,方向本身的正义性变得可疑。所谓“神指明的道路”,究竟通往救赎,还是通往支配?

“凪,就算你不相信神明,难道你不为自己的生命而感激父母吗?”

“我没见过、也不认识我的父母,他们把我带到世上,让我独自面对自己的命运,事实就是这么简单。你所说的‘感激’,无论对我,还是对他们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

尽管说出的话语令听者恻然,凪的面容却如冰封的湖面般平静,当他收起平时松弛散漫的姿态,像这样目光沉沉地凝神远眺时,从那张线条明锐的俊美侧脸上散发出的凛冽气息,让玲王不禁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而且,在丛林和海洋深处,有很多父母会吃掉自己的孩子,反过来也一样。和自然的法则、生死的本能相比,你这些想法只是自我感动。”

玲王无言以对,在这一刹那,他忽然明白了教廷为何宣称龙族是“恶魔之血”——凪的话语的确像荒野里蛊惑圣子的魔鬼一样令人胆寒,同时又充满妙不可言的吸引力。他隐约意识到,龙族男孩的观念跳出了某种框架,像一个脱离了剧本却又自成一体的角色……可那“框架”和“剧本”是什么?他是否被它们束缚着?他感到既困惑又新鲜,既忐忑又向往,他从凪身上而窥见的那条神秘莫测的蹊径,通向的也许不仅是儿提时代的梦想,甚至还有某种颠覆自我、重构世界的精神。

“‘神创造了生命’——意味深长的说法啊,究竟是谁创造了谁呢……”凪还在托着下颔自言自语,“人类的文化还蛮有趣的,但是消化起来也很麻烦……唔,思考过度,肚子饿了……”

他边说边转过身来,用那双瞳孔偏大、幽深如沼泽的灰绿眼眸注视着玲王,如初见时一般理直气壮、毫不见外地伸出一只手:“喂,你带食物了吗,擅闯民宅的王子殿下?”

“……”突转的话锋令玲王措手不及,但教养带来的从容让他不着痕迹地反应过来,露出爽朗的微笑,“噢,当然了,在那边那个水晶圆盒里。”

“不是这个啦,是珐琅盖子的……喂,别乱扔啊!”

“唉算了,还是我给你拿吧,真是一刻也不让人省心……”

看着像仓鼠一样抱着食盒、小口咀嚼着塞满嘴巴的点心的凪,玲王忽然体会到一种荒诞而轻松的快乐。晚风携来野地里时断时续的虫鸣,宛如一阵清越幽远的铃声,摇醒了他心底沉睡的思绪。

其实,他从小就厌恶冗长的弥撒和枯燥的祷告,反感那些清规戒律与繁文缛节。最令他无法忍受的,是在神的名义下,仇恨与迫害变得理所当然。在他尚未分清神明与祂在俗世的代理之间的区别时,对教廷的种种不满,便已悄然上升为对神本身的质疑。

学龄之后,受到普林斯神父的影响,他秘密涉猎了被教廷禁止的占星学、炼金术和生物学等“异端哲学”,信仰在理性的启蒙下开始动摇。神父告诉他,求知是为了接近神、辨明神的真理;可他越是探求,越是觉得真理虚无缥缈,神意变幻无常。

“凪,下次我们来读历史绘本吧!”

他想,有些答案,或许不是独自寻找的。荒野中的圣子,也有魔鬼为伴。

他想,这个答案或许可以两个人一起找寻。

“哦,我倒是无所谓啦……”忙着往嘴里送姜饼和果脯的白发男孩含糊地说,糖粉沾满了他的嘴角和鼓起的腮帮,“不过,你以后还要来吗?”

“那当然啰!”玲王露出一副“事到如今还说这个”的表情,走到凪身旁坐下,很自然地伸手替他擦了擦脸,“我不是说过了吗,以后你就是我的龙了,我会负起照顾你的责任,然后将来有一天……”

凪转过头与玲王四目相对,只见小王子意气风发地翘着圆圆的眉毛,紫玉般晶润的眼瞳在夕阳下熠熠闪光,嘴角勾起不经世故的无虑笑容,仍带稚气的圆润下巴微微扬起,用激昂而笃定的语调朗声说道:

“——我们会一起离开这里,去更广阔的世界冒险!”

一瞬间,凪原本无精打采地半闭着的双眼睁大了,眼神如蒙上一层雾气般变得飘忽不定,他静静地、深深地凝望了玲王许久,才垂下眼帘,不情不愿地嘀咕起来:“我又没让你照顾我,也不想离开这里,而且冒险什么的,听起来好麻烦啊……”

玲王对男孩的抗议全然不以为意,笑眯眯地伸手去揉凪的一头白毛。呜哇,好软——他在心里暗暗咋舌——这不是让人一摸就停不下来了吗。他想起不久前出席一位伯爵夫人的花园茶会,他的手从始至终就没从女主人的巨型宠物犬身上离开过。

“嘿嘿,真乖真乖~”——糟了,好像一不小心说出了心声。

“喂!你倒是听人说话啊……”凪撅起那张与身高相比显得格外薄和小巧的嘴,一向毫无起伏的声调里罕见地掺入一丝不满。

“好啦好啦!难道你想一辈子穿旧衣服、吃粗茶淡饭、被铁链锁在白塔里吗?难道你甘愿过着枯燥无味一成不变的生活,满足于只从书本里看到不同的世界,却不想去亲身体验一下吗?”

“现在的生活没什么不好,我想轻轻松松、不被打扰地过一辈子,书本里的世界太复杂了,只让我觉得麻烦和无聊,而且……”

凪的目光落在自己戴着镣铐的右脚上,皮肤与镣环之间多了一层丝绸护腕,那是不久前玲王亲手系上去的。

“玲王……‘离开这里’这件事,对你我而言,都没有那么容易吧?”

也许是心理作用,玲王觉得凪的声音似乎变得很轻柔,像等待着被温暖有力的风吹起的蒲公英一样,精明的游说家当然不会放过这种机会。

“确实没那么简单,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但是,只要我们两个一起就能做到,我相信自己的判断力,也相信我从你身上看到的潜力!”

玲王郑重地将双手按在凪的肩膀上,透过掌心下尚显清瘦稚嫩的身躯,他仿佛触摸到了一对向天际庞然展开的翅膀,那比云层更广阔的龙翼乘着如血的残阳,承载着两个男孩的梦想和未来,朝光辉灿烂的地平线尽头飞去……

“凪,你也相信我吧!终有一日,我会带你进入一个超越想象、精彩万分的新世界,绝对不让你感到一分一秒的无聊!”

“……真敢说啊,”凪歪头眨了眨眼睛,神色依然一如既往的寡淡,唯有两汪静谧的茶灰色湖水被春风微微吹皱,“那就随便你吧。”

“——不过,下次你能带点更甜一点的糖果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