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ki-chan视角的杀手民谣结局,因为我玩的是steam版所以人名都用了英文
我似乎比普通人更难感受到疼痛。
如果老爹知道了,一定会说这是神的恩赐,如果你这辈子注定要受许多皮肉之苦,那么麻木就是对抗命运最有力的武器。老爹一生虔诚,每过上几个月,全家就要齐齐整整地去寺庙参拜,“Maki也是家人,必须一起去”——这是老爹少有的顽固时刻。他大约笃信着唯有踏足神的领域才能获得庇佑这种无聊的事。
虽然很麻烦,但我并不讨厌。大多数时候我只是站在门口抽烟,百无聊赖地打量着大殿阴影里的神像。东方的神与我所熟知的大相径庭,不会摆出一副牺牲奉献的姿态,只是静静端坐着俯瞰众生。我吐出的烟与香炉里升腾的雾交织盘旋,模糊了神明无悲无喜的容颜。纵使那些眼睛和耳朵只是精雕细琢的泥土,老爹依然坚信它们能够看见并听见。
我不知道,当他孑然一身在家人横尸的房子里上吊时,神明有没有看见他充血的双眼、听见他悲恸的呻吟?
当然这些事现在都已经不重要了。
总而言之,我是个对疼痛钝感的人。但人类总是这样,越是不易得到的事物,越会心向往之。我不反感疼痛,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我渴望着它。
所以,当那家伙蛮横地撕裂我的时候,我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抗拒。一方面我觉得抵抗也很麻烦,另一方面久违的朦胧痛楚让我感到自己还活着。更重要的是,如果得偿所愿能使他停止纠缠,对我来说也算一劳永逸。
那家伙是这个季节的蝉,永无止境地聒噪吵闹,贪婪地榨尽最后一滴汁液,向着酷烈的阳光拼死生长。夏蝉的寿命只有短短一季,而那家伙就像没有明天似的活着。
这种奋力想要抓住一切的姿态,我既不感兴趣,也无法理解。早在我明白得到和失去的意义之前,我曾经拥有的一切就全部从指缝中流走了。父母,玩伴,自由,容身之所,还有那女人。当我回过神来,只剩痛觉滞留。
再后来连疼痛也渐渐感觉不到了。
那家伙又一次不请自来,汗流浃背却神采奕奕,微红的面颊蒸腾着暑气,眼睛像正午的晴空一样亮。他从一进门就死缠烂打,叫唤着肚子饿了,窗外的夏蝉又开始喧哗,我的头也跟着痛起来。
做饭很简单,但是他提出了麻烦的要求。我不知道母亲的料理是什么滋味,我甚至不记得我母亲的模样。她来自的地方和她一样遥远陌生,听说森林和火山比人迹更多,如果能生活在那里倒也不错。
我听见了悠远的歌声,如一阵风吹过经年岁月,逐渐在脑海中清晰起来——有谁在用稚嫩的嗓音唱着生日快乐。是哪一年的生日呢,我已经记不清了。夕阳为家庭餐厅笼上一层橙红色的光晕,我和Hachi、Yuya一家围坐在餐桌前,云团似的松饼叠了三层,上面用果酱漂亮地写着我的名字,一旁插着小熊形状的蜡烛。烛火把我的脸颊烘得发烫,老爹豪迈地放声大笑,一把拍上我的后脑勺,响亮的一声,却一点也不痛。
歌声不知何时停止了。蜡液沿着烛身滑落,凝固在我的名字上,犹如一滴丑陋的泪痕。我浑然不觉地吹熄火苗,四周再也没有亮起来,大家都不在了,只有我独坐黑暗之中。
那时候的松饼的味道,我能够复刻出来吗?
心念一动,我关上冰箱门站起来,抄起购物袋向玄关走去。那家伙以为我要逃跑,追在身后大呼小叫,仿佛下一秒就要飞扑上来。我回头简短地威胁了一句,把他怅然若失的脸关在门后。
那家伙总是抱怨我冷漠,或许他说的没错,又或许我只是钝感——要分辨这些也很麻烦。没人这样指责过我,也可能我遗忘了,因为这种事根本不重要。我的态度无关紧要,我也无意与任何人建立联系,日本的生活强过北美的一点是,这里的人总是恪守边界——虽然偶尔也会出现那种强行挤进别人车道的家伙。
我一直过着对一切毫无感觉的生活。我不介意与Hachi之间的隔阂,不关心酒吧里的日常琐事,不理会委托人的恩怨情仇,不在乎那家伙垂着湿漉漉的眼睛说他讨厌我,更无所谓他与这话自相矛盾的行为。我怎么可能在意呢?我只有一副沉默笨重的躯壳,盛着一些早已不再刺痛的回忆,因为足够麻木,所以永远不会破裂。
我走在滚烫的柏油路面上,盛夏的阳光明亮得令人晕眩,远方的街景朦胧如失焦的镜头。蝉鸣越来越响,仿佛暴雨席卷。太吵了,它们是在我的脑子里叫吗?我一定是被这铺天盖地的噪音弄昏了头,才会走错去超市的路——我站在和菓子店门口,烦躁地叹了一口气。
他接过纸袋时惊讶地瞪圆了眼睛,随后满月又迅速弯成了新月。会为了两个大福开心成这样的人应该不超过三岁吧,我正如此想到,那张幼稚的脸就笑眯眯地凑了过来,一只白白胖胖的大福被递到眼前。麻烦死了……我沉默片刻,抬起手裹住他的手掌,不轻不重地向前一拉,低头咬住掌心里的柔软甜蜜。
糯米绵软,豆沙馅细腻甘甜,他的指间有火药颗粒和金属粉末的气味。那是一只大约不常见到阳光的手,很白,也洗得很干净,完全看不出曾沾染过多少鲜血,所以那种味道应该不是从手上,而是从皮肤下的骨血里渗出来的。他没有试图隐瞒我,我们都知道,那是种一旦沾上就会融入毛孔和呼吸的气味,是平静生活里一个异质的暗号,不断吸引着同类接近。所以我们才会如此接近。
“沾到面粉了哦。”他的睫毛像蝴蝶扑进我的眼窝里,潮热的舌尖轻轻舔舐着我的唇角。微张的口中流泻出一丝难耐的吐息,他用另一只手扣住我的腰,变换了唇舌缠绵的角度。死亡的气息更近了,裹着甜到发腻的糖粉,被天真烂漫的杀手送入我的喉中。
新鲜的番茄很难直接剥皮,所以要先在顶端划出十字花刀,浇上滚烫的沸水,再浸入冰水中冷却,才能顺畅地分离皮肉。
人类的肉体也一样,所以组织有一套自己的做法。首先切开四周的皮肤,从创口浇一点沥青进去,然后压上冷冻过的铁板。揭开铁板时,人皮便如一层焦黑的壳,紧粘在铁板上随之剥落。我不常参与这种拷问的工作,倒不是有什么恻隐之心,只是觉得麻烦,相比之下暗杀要简单得多。
不过,那时候撕裂的血肉和碾碎的生命,都已经随组织一起化为尘土,再也无人提起了。
我一边想着这些毫无意义的事,一边把剥好的番茄丢进糖水里。那家伙已经在我面前伫立了一会儿,他的视线落在我不停动作的双手上,显得有些黯然和踌躇,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开口。这一点也不像他。
他终于还是说出了口。Hachi死了。
我没有抬头,甚至没有停下工作的手。
“如果当时你能做点什么,他就不会死了……他是因你而死的。”
他的声音又轻又凉,像一把透明的冰锥。我依然盯着自己的双手,它们被番茄的汁液染得鲜红。这曾经是一双只会扣动扳机和剥人皮的手,如今也只能徒劳地、日复一日地探求着早已不存于世的料理。这双手注定抓不住任何东西。
“你要永远记住现在的感觉。”
啰嗦,烦死了,我不想听。但他的话还是一字一顿地刺向我,如同一句诅咒,又仿佛一道赦令。
所有像烂泥一样淤积在最深处的东西突然像得到了解放似的喷薄而出,迅速淹没过我的头顶,从我的口鼻灌进胸腔,毫不容情地挤出仅存的氧气。疼痛从窒息处开始膨胀,越来越大,越来越重,我的每一处器官和骨骼都被压迫着,哀嚎着,似乎下一秒就要裂成碎片。这巨大磅礴的痛楚包裹了我,充斥着我,引我向无穷无尽的黑暗坠去。
啊,这种久违的感觉是……
我在黑暗中看见父亲的背影,第一次开枪击碎的头颅,Yuya和母亲妹妹像家禽一样被割喉的尸体,老爹悬梁的影子映在纸门上犹如一道血痕。那些时刻的疼痛终于回来了,原来我一直忘记的、一直渴求的,就是这样的感觉。自那以来我是怎样活着的?从今以后我又该如何活着?
剧痛令视野都变得有些模糊,我用脏污的颤抖的手紧紧压住胸口,试图找回呼吸的节奏。这一刻我忽然很想看到他那张惹人厌的脸。
但是厨房里除我以外空无一人,那个解放了我的痛楚的家伙已经离去了。
他乘着午夜的月光归来,用一发子弹收割了我的生命。
我没有什么怨言,这是一场精彩绝伦的殊死搏斗,足以作为我人生的谢幕演出。我知道他接近我就是为了这一天,我想我也是同样的心情,等待他为我带来最后一次空前绝后的疼痛。
他俯下身,似乎想听我的遗言。凌乱的碎发垂到我的锁骨上,轻轻搔动着,一如他的存在,自始至终都是那么让人心烦意乱。明明最初只是微不可察的瘙痒,却在不知不觉间渗透到四肢百骸。
力量从心脏的破洞里急剧流失,最终我只能勉强挪动铁闸似的嘴唇,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低头看着这样的我,染血的面孔流露出遗憾和恼怒,眼神却是一如既往的清亮率真,像个摔坏了心爱的玩具的小孩。
我想对这个没长大的家伙说你抓住我了。如果你来这里是为了抓住些什么,那么你已经抓住我了。愿赌服输,我一败涂地,无处可逃。
虽然也有过一瞬间,我想到活下去等他回来也不错,但我们彼此心知肚明,他永远不会回来了。蒲公英无法选择风的航向。
所以我就停留在被他抓住的这一刻。血腥甜腻的夏日终曲,我的尸体横亘于此,犹如一个突兀的休止符。
“Maki-chan……”
他的眼睛里有整个夏天的烟花的余烬,我看着它们迅速地冷却、熄灭。我的死亡是否从他那里带走了什么?——我不希望如此。如果可以,我更想与他融为一体。
他的手掌轻柔地覆上我的眼睑,我的意识在温暖而沉重的黑暗中坠入虚无。
“永别了,Maki-chan。”
这并不是永别,最后一刻我想,我们终将重逢在死荫的幽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