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舶小屋

【凛冴】Cry me a river of gold

没有蓝锁的平行世界,因交通事故而失忆的冴与残疾的凛

含有微量悬疑和超现实元素

1

“手术非常顺利,病人已经转回病房,家属可以进去陪护了。”

护士说完就匆匆离去,糸師冴从等候区的长椅上起身,跟在父母身后走进病房。

病房里的窗帘敞开着,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轮猩红的落日,正向远方的地平线缓缓沉落下去,凄艳的霞光铺满寂静的房间,恍然间他以为自己踏入了一片血色的沼泽。

这就是一切都结束了的感觉吗?

冴放轻脚步走到病床前,输液仪器发出规律的滴答声,本应洁白的被褥浸满了血红的余晖,里面沉睡着一张与他极为相似的脸孔,属于他的弟弟、从六岁开始和他一起踢足球的糸師凛。

冴做世界第一的前锋,凛做世界第二的前锋——他们并肩追逐了十年的梦想,如今因一场交通事故而付之东流。由于右膝伤势严重,凛不得已接受了人工关节置换手术,做过这种手术的人,倘若恢复良好,今后还能像普通人一样生活,但作为足球运动员的生涯,却是彻底被宣判了死刑。

冴凝视着凛苍白的睡容,感到大地正在脚下龟裂崩塌,为了挥开这种强烈的失重感,他开始迫使自己去思考今后:家里的环境需要改造,陪护和训练的时间如何协调,球队的阵型必须重新调整……这样想着,坠向深渊的感觉似乎渐渐消失了。

“糸師冴……”

惨白的双唇微微翕动,吐出一声喑哑的呼唤,叫的却不是哥哥,而是他的全名,冴顾不上这点细微的反常,只见凛的双眸张开一线,浑浊的瞳仁紧盯着他,目光炽热而焦灼。仿佛对自己的命运有所预感,凛开口没有先问膝盖的事,而是惶急地问冴:“你要走了吗?”

走?去哪?冴怔了一下,以为凛指的是回家。事故发生时冴也在场,但他仅有头部遭受轻微撞击,并未检查出任何损伤,医生评估后认为他可以出院。即便如此,他也无法对现在的凛置之不顾,于是他摇了摇头,望着那双焦躁不安的碧色眼眸说:“我哪也不去,等你康复了,我们一起回家。”

一瞬间,那张憔悴的面孔上浮现出欲哭的神情,凛用泛红的双眼久久凝视着冴,目光中除了如释重负的安心,还有些冴难以辨明的复杂情绪。随后,凛的视线慢慢移向自己的右腿,毫无血色的嘴唇开了又合,像在调动全身上下所有的勇气,半晌才发出声音:“我、我的膝盖……”

冴深深叹了一口气,握住了凛垂在病榻上的手。


凛出院时正值寒假,照顾他的任务自然落到冴身上。伤口护理、并发症、复建……冴每日埋首于这些繁忙事务,反而获得了一种麻木的平静。转眼过了一个月,凛原本就体格强健,没多久便能依靠拐杖行走,或许是自尊心作祟,他对冴的关照始终表现得很抗拒,随着身体状况好转,一切能凭借辅助工具完成的日常活动,凛绝不肯让哥哥插手帮忙。

比起照料病患的辛劳,凛的态度才更令冴头疼。事故之后,凛就像变了一个人:孤僻、冷漠、敏感、暴躁,终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门也不与人交流。他对冴的敌意似乎格外强,讲话总是火药味十足,冴虽然一向倨傲,但是考虑到凛的心情便不与他计较,兄弟二人就这么别扭而平静地相处着。

这天午后,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翻着书,眼睛却不断瞟向浴室的方向,等到凛走进去关上门,他立即合上书悄悄走过去——这是冴在事故后养成的习惯,对于行动不便的人而言,浴室是最容易发生意外的场所,尽管淋浴间内外都铺上了防滑垫、玻璃门也拆掉改成了浴帘,他还是会在凛每次洗澡时守在门外,留心里面有没有异常的动静。

此外,浴室里所有利器也被收起来了——冴了解凛偏激的性格,必须杜绝最坏的可能性。

当然,他做这一切都是背着凛的。

冴一边留意着门后的声音,一边掏出手机刷起社交软件,他一直觉得这东西无聊至极,而里面的内容再次印证了他的观点,热门趋势是上映中的恐怖电影,主题是老掉牙的都市传说:几个好奇心旺盛的高中生,意外发现了能让愿望成真的神秘网站,但要以等价交换的形式付出代价,主人公尝到甜头后难以自拔,逐渐迷失在欲望的深渊……好俗套的故事——冴在心里毫不留情地吐槽——都2018年了还流行这种电影,果然世界上蠢货占大多数。

他皱着眉划掉软件,忽然又想,凛倒是很喜欢这一类题材。

“喂,混账大哥。”

仿佛呼应他的心念,门后的淋浴声停止了,传来凛悻悻的声音。事故以后,凛再也没有叫过他哥哥。

冴放下手机推门而入,蒸笼似的湿气扑面袭来,门边的墙上靠着凛的拐杖,白雾弥漫的淋浴间里冷不防飞出一块搓澡巾,冴急忙眼疾手快地接住,但还是被溅了些水在脸上,他额角的青筋忍不住抽动了一下。

“过来,帮我搓背。”

不知是不是浴室里太过窒闷的缘故,凛的声音似乎也含着一丝潮热。

你是腿废了,又不是手残了——几乎脱口而出的嘲讽,最后一刻被冴咽了回去,他习惯了对所有人唇枪舌剑,可唯独现在的凛不行,这并非怜惜或溺爱(他否认自己具有这种软弱的感情),冴理解现在是凛人生中最艰难的时期,作为哥哥,他会给予凛陪伴和支持,包容凛的脆弱和任性,直到凛接受现实、过上普通人的生活。

然后呢?脑海中蓦地有个声音问,冴的呼吸随之一窒。

没有然后了——他在深呼吸的同时对自己说——凛和冴已经不可能继续追逐同一个梦想,今后他们的人生只会渐行渐远。

他们都必须接受现实。

凛伫立在缭绕的雾气里,湿发像乌亮的海藻缠络在白净的脸颊上,簇拥着绿松色眼眸的睫毛也湿漉漉的,显得比平时更加漆黑浓密,令他的面容呈现出一种别样的阴郁和绮丽。见冴脱去外衣、只身着短裤走过来,凛的眉心遽然跳动了一下,迅速将脸别向一旁。

“你可别搞错了,”他沙哑地压低嗓音,目光始终落在墙壁上,“我是看你像苍蝇一样在门口乱转,才好心放你进来的。”

“哦,你发现了啊。”

冴一边若无其事地说,一边把浴液挤在毛巾上,用手搓出泡沫,凛一脸不忿地转过身去,露出标致的倒三角形的、被热水冲洗得微红的后背。他的双肩宽厚丰润,一条流畅的沟壑从肩胛中央纵贯至腰间,两侧缀满水珠的肌肤光洁紧实,包裹着深深浅浅的肌肉群,在灯光下泛着晶莹的蜜色。冴用泡沫一寸寸覆盖住那片饱满的背肌,视线却不由自主地瞥向凛的右腿,膝盖处一点刺目的惨白,是为避免刀口感染而包着的防水贴。

如果不是再也无法奔跑,这本是一具完美的肉体——凛比冴还高出半头,身形挺拔秀颀,四肢修长柔韧,如一头蓄势待发的黑豹,兼具技巧与力量。不过,早在他还是个不到哥哥肩膀的小不点时,冴就敏锐地发觉了凛的天赋,他像开采一颗稀有的珍珠那样,把凛从柔软的童年温床里剜出来,从糖果、绘本和玩具模型的世界里剜出来,把他置于残酷的竞技场上和自己一同流血流汗,在漫长的岁月里不断地抛光打磨他,直至……他碎裂到再也无法拼合。

那个时候的失重感又回来了,什么都无力阻止,只能不断坠向深渊的感觉——幸好理智及时为冴刹了车,他不能放任这种情绪蔓延,于是为了转换心情向凛搭话:“你喜欢恐怖电影对吧,新上映的那个,要不要去看?”

刹那间,冴明显感到掌心下的脊背绷紧了,凛没有回头,扶在墙上的手却猛地攥成拳,力气大到骨节凸出发白,一阵诡异的沉默后,凛僵硬地说:“看电影?我和你?开什么玩笑……”

不知是由于愤怒还是紧张,他声音里的气息有些紊乱。

冴手上的动作停顿了,比起凛粗暴的态度,一股违和感更强烈地击中了他——为何凛的言下之意就像他们关系很差?事实并非如此,从小到大凛最仰慕和亲近的人就是他,无论在球场上还是生活中,凛凡事都对他千依百顺,只要一看到哥哥,那双沉静的绿眼睛就会立刻闪闪发亮,后来……

后来怎么样了?

记忆像磨损的录影带突然跳出雪花,冴试着进一步去回想,耳畔却响起尖锐的耳鸣,一阵刺痛滚过脑后,他的思考被迫中断了。

自从在事故中撞击到头部,冴的记忆就变得有点含糊不清,不仅一些事情想不起来,偶尔脑海中还会闪过陌生的画面,仿佛被别人的记忆渗透了一般。可由于检查结果一切正常,医生也对此无能为力,所幸他的症状轻微,不至于影响正常生活。

啪地一声,毛巾掉落在潮湿的地砖上,冴意识到自己失神了片刻,正要俯下身去捡,却被猝然转身的凛抓住了手腕。泠然的碧色眼眸直勾勾地盯着冴,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幽深的清辉。慢慢地,凛的身体倾向他,另一只手抚上他的额头,湿热的指尖掠过皮肤,带来丝缕微痒的触感。

陡变的气氛让冴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却贴上了冰凉的瓷砖墙壁,高大的影子也紧跟着覆盖过来。

“你是不是又头疼了?”凛皱着眉问道,语气仍然冷冰冰的,却没有了刚才的剑拔弩张,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冴的额角。

“没什么,医生说是正常的。”冴淡淡地说,偏过头避开了凛的触摸。

他讨厌暴露自己的弱点,更反感因此被人关心,即使对方是凛也不例外——不,也许正因为面前是凛,他才必须表现得强大可靠。

凛的表情霎时间变得凶恶,他手臂一挥,被躲开的手指这次用上了成倍的力量,狠狠地钳住了冴的下颌骨。

“你要是把脑子撞坏,变成跟我一样的废人就好了。”凛咬牙切齿地说,从上方逼视着冴的双目中流露出焦躁、屈辱和震怒,仿佛压抑已久的积怨终于爆发,在瞳孔深处如青色的鬼火般熊熊燃烧着。

“凛,你不是废人。”尽管受制于人,冴还是尽可能冷静克制地说。

“不能踢足球的我,对你而言不就毫无价值吗?”凛愤恨地提高嗓音,比起发怒,更像是在控诉。

“你是我的弟弟,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骗子,你说谎,”凛毫不犹豫地说,表情犹如听见了荒唐至极的诡辩,轻蔑的笑容绽开一半,眼眶却先红了,“弟弟这种东西,对你来说只是麻烦又碍眼的存在而已,不是吗?”

“我没这么说过。”冴望着凛通红的眼眶,莫名地胸口一阵发紧。

“没说过?哈哈……”凛低沉地笑了,带着几分穷途末路的自嘲,“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懂吗?”

冴沉默了,继续争执下去毫无意义,他意识到凛已经看透了他真正的想法,清楚得就像在另一个世界里印证过那样。

他的确不可能为凛停驻,即使今后只剩下孤身一人,冴也将继续追逐世界第一前锋的目标,并且寻找凛的替代品。哀悼逝去的梦想于事无补,悲伤和遗憾也无法改变现状,他不会让这些无聊的情感阻碍自己,毕竟他——糸師冴,是为了征服绿茵场和全世界而生的。

至于凛……冴曾经以为,凛是为了帮他完成梦想而生的,可现实如此残酷,他终究只能孑然独行。

“糸師冴,你这个自负、自恋、自我中心的混蛋,随心所欲地利用别人,别人一旦跟不上你,就被你当成垃圾丢弃!”

那一刻,从凛怒视他的目光中,冴确信自己看到了憎恨。凛的确有理由恨他,因为再也不能在球场上奔跑,所以憎恨留在球场上的他;因为注定要被他抛弃,所以憎恨在抛弃前施舍温存的他。如果恨他是凛的选择,那么冴也无意辩解,他的话语一向只用来捍卫骄傲,从不用来为自己开脱。

“你休想就这样丢下我……”凛忽然用游丝般的声线说,仿佛话语并非从他的口中说出,而是从支离破碎的心灵缝隙里泄露出来的。

话音未落,高大的身影如山一般倾倒而来,冴的眼前顿时昏暗一片,有什么柔软干燥的东西气势汹汹地撞上嘴唇,直到剧痛从被咬破的地方传来,他才意识到这是一个啃噬般的吻。他的下颔被凛握住抬起,牙关因震惊而紧闭,于是凛就把怒气都发泄在他的嘴唇上,含在口中像小兽一样凶狠地撕咬着。

“唔……嗯……”

就在冴因疼痛而发出轻吟的间隙,凛的手臂已经牢牢锁住他的后腰,用尽全力将他按向自己怀中,鲜明的体格差距使冴毫无一丝挣扎的余裕,像被蛛网捕获的蝴蝶般陷落在雄健有力的臂弯里,透过紧密相贴的胸膛传来凛急促的心跳,炙热焦灼的吐息似暴风雨庞然坠下,将冴的呼吸也一并夺走。

冲击性的现实令冴的瞳孔缩成一线:凛吻了他,他的亲弟弟吻了他……冷静,越是这种时刻越要冷静!思考,用精于分析计算的头脑去思考——凛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因为恨他吗?是在拿他泄愤吗?是想用这种方式羞辱他吗?

不,还有一种可能性,虽然极为荒谬,却能霎时串连起所有的碎片——

凛一直以来对他异乎寻常的依赖和顺从;更衣室里躲避他一瞬间裸露出来的身体的眼神;事故后既抗拒他的关心、又生怕被他抛弃的矛盾态度;还有这个不顾一切地索求着他的、绝望而又疯狂的吻……

不会错的,凛对他怀有超越亲情的情意(更直白地说,是情欲),并且预感到自己会被他丢下,才会想不开一时冲动……冴的思考搁浅了,他的意识正因缺氧而逐渐模糊。

在最后一丝空气耗尽前,凛终于意犹未尽地松开了他的唇,他们一边剧烈地喘息着,一边死死盯着彼此的眼睛。凛的眼神不再像方才那样歇斯底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孤注一掷、视死如归的决绝,尽管他的态度和举止都很强硬,但冴知道凛正等着自己为他的命运下达判决。

如果在这一刻,冴能从那双与他极为相似的眼眸里,找到一点一滴对世上其他任何事物的留恋,他就会像一个尽责的兄长那样推开凛——可是没有,凛的眼中只有他的倒影,只有对他最纯粹且偏执的渴望,并且明明白白地写着:倘若得不到唯一渴求之物,宁愿选择玉石俱焚的毁灭。

这下可棘手了,冴早就知道他的弟弟爱钻牛角尖,却没想到事故的打击会让凛变得如此盲目,在失去视如生命的足球后,竟然把他当成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如果他此时此刻推开凛,或许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冴一向不在乎世俗偏见,性别对他而言也非障碍(他早在青春期就辨明了自己的性向),唯一令他犹豫的,是他不认为自己对凛怀有同等的感情,因此他决定将一切当作权宜之计。既然事在必行,那就要按他的想法来执行——冴微微眯起双眼,暗自调整好呼吸。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摆出那副最常用来对付凛的、居高临下的年长者姿态,冷静而严肃地问道。

“什……”

凛的表情瞬时凝固了,双眸既惊讶又困惑地圆睁着,他看起来已经充分做好了被拒绝、被辱骂、甚至被殴打的准备,却没想到会面临这样一句平静的质询。当冴恢复了兄长的立场,凛似乎也跟着变回了那个一直仰慕和追随哥哥的男孩,他好像忘记了自己正在兴师问罪,禁锢着冴的双手不知不觉放松了力道,依旧紧锁的眉头下方,原本坚定的视线开始逡巡躲闪,红潮逐渐从他的两侧耳根蔓延开来。

“这……我……”凛窘迫地嗫嚅着,忽而恼羞成怒地拔高声音,“你问这个干什么!难道你会在乎吗?”

冴不否认他确实有一点好奇,不过他的主要目的是为了验证心中所想,而验证的结果令他很满意:主动权仍然掌握在自己手里。

对自己的亲兄弟产生情欲无疑是疯狂的,而此刻正打算驯服这份情欲的他,也许比凛更加疯狂也说不定,冴在心底嘲笑着自己将要做的事。

“你就只有这点程度?”冴舔去嘴唇上渗出的血珠,用猎人般的冷峻目光瞄准猎物游移不定的眼神,“继续,别让我觉得无聊。”

下一秒,凛的嘴唇再度狠狠地压上了他的,带着孩子似的负气和不甘示弱,然而,由于得到了意料之外的准允,这便不再是一个绝望而自弃的吻,而是一个充满怀疑与试探的吻——怀疑他是不是真的接受了自己,试探他究竟能接受自己到何种地步。

冴顺势打开口腔,将暴风雨迎接入内。凛的舌头先是像嗜甜的孩童品尝糖果那样眷恋地舔过内壁和齿列,见他没有抗拒,又贪婪地钻进他的舌底,翻弄起柔软的系带和黏膜,最后缠住他的整根舌头忘情地吸吮起来。当冴忍不住泻出一声轻柔的鼻音,凛仿佛得到嘉奖似的更用力地拥紧了他。

纠缠在一起的两具身体迅速升温,隔着短裤一层湿而薄的布料,冴明显感觉到凛的股间变得灼热高昂,然而他却始终没有更进一步,只是借着唇舌缠绵的角度恍惚而焦躁地顶蹭着冴的下腹,冴从这种无措的举止里觉察到凛的青涩和笨拙。

“你,第一次?”

这是明知故问,冴比谁都清楚凛的世界里只有哥哥和足球,但凛还是一下子上了钩,他的头触电似的扬起来,整张脸涨红成熟透的番茄,连怒吼的声音都变了调:“那、那又怎样!”

冴好整以暇地轻哼一声,转身握住凛搭在自己后腰上的手,沾满浴液的滑腻手指犹如被牵引的小舟,行过一节节起伏不平的脊骨,穿过两朵浅浅绽放的腰窝,缓缓潜入湿热狭窄的幽谷之中。凛的手在冴的手中轻轻颤抖起来,他的呼吸凝滞了,整间浴室仿佛都回荡着他狂乱激越的心跳。

“那就照我说的做。”


2

“什么?!”坐在对桌的人夸张地大叫一声,引得咖啡店里众人侧目,幸好后半句他还算有常识地放低了音量,“你真跟那个臭小子做了?”

冴用鼻子哼了一声算作回答,低头啜了一口杯子里的咖啡。

这家店因别具一格的装潢和摆盘而在Instagram上小有名气,不到十点就坐满了频频举起手机拍照的年轻女孩,像他们这样两个男生的组合却不多见。冴今天穿了件宽大的鸦青色高领长毛衣,将他的白皙肌肤与锈红发色衬得鲜明夺目,他神情疏懒地托着腮,宽松堆叠的袖口间露出一截对于成年男性而言过于纤细的手腕,上面松松垮垮挂着几个嬉皮士风格的手环,同他身后的巨幅乌托邦主题壁画恰巧相映成趣。

“如果换作别人,我一定会建议他们去医院看脑子,但如果是你和那个小兄控,我又觉得好像不是特别意外……”

一边用叹息般的语调说着,一边露出震惊与无奈的表情(显然无奈更多)的人,是冴在俱乐部里的队友龍聖。离经叛道的龍聖跟谁都合不来,却唯独对冴青眼有加,而且他最大的优点是心胸宽广,因此才能成为冴仅有的朋友。

“你在胡说什么,”冴用一种看猴戏的眼神睥睨着龍聖,“我对他没有那种想法,他也只是受了打击才会一时冲动,我不能由着他乱来。”

“哪有人因为不想让亲弟弟乱来就跟他上床的啊!你太惯着那个小兔崽子了。”

“没有那种事,我不可能回应他的感情,身体关系反而比较简单,等他冷静下来自然就结束了。”

“是是是,世界第一的糸師冴大人做什么都对。”龍聖放弃了似的连连点头,忽而神色又认真起来,“不过,我觉得小兄控应该不是一时冲动哦。”

“……什么意思。”

“你啊,踢球的时候比谁都精明,在这种事情上却迟钝得可爱。”友人故作神秘的微笑令冴蓦地感到有些心烦意乱,“你没发现他对你的独占欲早就超出界限了吗?每次我和你说话,他在一旁的眼神都恨不能把我生吞活剥,而且,他找我打架永远都是当着你的面,就是想看你到底会偏向谁。对了,去年情人节你一粒巧克力也没收到吧?猜猜是谁把你鞋柜里的东西都打包扔进垃圾桶了?”

无聊至极——冴心想,为什么他非要知道这种事不可?

“是吗,那又如何。”冴把咖啡杯放回桌上,垂目望着褐色水面中自己的倒影,“我不在乎那家伙怎么看我,我只做我认为正确的事。”

“你这种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性格,对爱你的人来说还真是残酷呢。”龍聖歪了歪头,意味深长地笑了,“不过天才,其实你没有你自己以为的那么无情,可别绷太紧了哦~”

“你今天话很多啊,触角恶魔。”

“感受到我满满的爱了吗。对了,你的记忆怎么样了?”

“还是一团糟,”冴摇了摇头,目光转向窗外的天空,灰白细长的云絮宛若手术后的伤疤嵌在苍穹的皮肤上,“每次头疼的时候,眼前就会掠过一些陌生的画面,但也不能说完全陌生,像是另一个时空的我的记忆的那种感觉。”

“这不就是déjà vu吗,简直酷毙了!”

“低能吗你。托这个的福,现在的记忆反而像假的,我经常产生莫名其妙的违和感,例如踢球的时候,总觉得站在不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冴微微眯起眼睛,将阴未阴的天空明暗变幻,云隙间漏下的一束光在他的睫羽上轻轻跳跃。

“怪不得你最近状态不佳啊,我还当是因为小凛不在……”龍聖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尴尬地吐了吐舌头。

冴握着咖啡杯的手指捏紧了,杯中的液面剧烈一晃,又迅速归于平静,他不露声色地说:“我知道这种想法很无聊,我不可能踢前锋以外的位置。”

“不愧是要做世界第一前锋的男人,”龍聖挑起一侧的眉毛,杯子里的冰块被他用吸管搅得咯咯作响,“不过,我偶尔会想,也许你踢中场也不错,毕竟你头脑好,组织能力强,而且你的体格在禁区内其实不是特别有优势吧?”

“或许另一个时空的你,做了世界第一中场也说不定呢?”


在咖啡店门口与友人分别,冴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色,想起天气预报说今日有雪。他快步穿越人潮走进地铁站,不知为何,龍聖的话语仍然盘桓在耳畔。

什么“世界第一中场”啊——对于一瞬间闪过动摇情绪的自己,冴感到既不屑又恼怒——简直是无稽之谈,他宁死也绝不在梦想方面妥协退让。更何况,就算他真的改踢中场,能够理解他的美学、同他产生化学反应的前锋,在这个世界上恐怕也寥寥无几。

至少他最期待的那个人已经永远不能了。

车厢里的电视正在播放那部恐怖电影的宣传片,大约是为了渲染惊悚灵异的氛围,影片的整体色调偏暗偏绿,望着主人公在特效下呈现出碧色的眼睛,冴的心中莫名涌起一股不详的感觉,那双眼睛看起来似乎有点熟悉。

向神秘网站许愿这种事,就算只是电影情节也很愚蠢,只有承认自己无能的懦夫,才会把愿望寄托给超自然力量——冴正如此想着,旁边一群女高中生开始唧唧喳喳地聊起观后感,他虽然无心去听,话语却自动飘进耳朵里。原来在故事的最后,主人公被自己无限膨胀的欲望所吞噬,不断进行等价交换直到失去一切,连自身的存在都彻底泯灭。这倒很符合一个利令智昏的蠢货应有的下场,冴轻蔑地想到。

就在此时,他遽然感到后脊一阵发凉,似乎正在被什么人窥视。然而车厢里人影稠密,他无法锁定视线的源头。

这道视线一直跟随他下了车、走出地铁站,冴迎着远方愈发阴霾的天空加快脚步,疾行过一个拐角后猛然转身,于是尾随者猝不及防地被他撞上。

那是一名陌生的少年,年纪看上去和凛相仿,一双湛蓝的眼眸浑圆澄亮,像极了犬科动物的眼睛。被抓现行的少年吓了一跳,但迅速恢复了镇定,面无惧色地迎上冴的目光。

“你为什么跟着我?”

“抱歉,在地铁里看见你的时候,感觉你很像我的一位朋友,现在看到正脸我确定了,你是糸師凛的哥哥对吧?”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啊、对不起!我叫潔,和凛是同一个社团的,我已经很久联系不到凛了,听说他出了事,我很担心他,能不能请你让他联系我?”

“我拒绝,我不想干涉别人的私事。”冴说罢转身就走。

“请等一下!”

潔的呼喊听起来异常焦急,冴不由得心中一动,他停下脚步回过头,重新打量着眼前的少年。

“那个,很抱歉突然这么说,但是最近在你身边有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莫名其妙的,科学无法解释的,类似于超自然现象的,无论多么不起眼的小事都可以……”

科学无法解释——刹那间,记忆错乱的事浮上冴的心头,他确实辗转了几家医院都查不出病因,但他认为这是在事故中受到撞击所导致的,无法确诊只是由于医疗条件有限。超自然现象这种荒唐的理由,是爆米花电影里才有的情节。

“中二病吗,你。”冴冷冷睨了潔一眼,转头毫不犹豫地迈开脚步。

“我是认真的!我知道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信,但是,如果你发现了任何反常现象,特别是关于凛的,请你务必一定要来找我,我会把我知道的事情告诉你!”

话音未落,潔冲上来塞了什么东西在冴的大衣口袋里,后退一步朝他深深鞠了一躬:“拜托了!事关重大,请你相信我!”

寂静和倏然飘落的雪花一同降临在两人之间,猎猎寒风拂动冴的红发与墨色的衣摆,将繁密的细雪吹散成一片白茫茫的雾。一种令人发毛的预感像一排蚂蚁爬上冴的后颈,他很想立即把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扔掉,可潔那严肃而恳切的目光却仿佛洞穿了他的眼睛直达心底,令他的手迟迟无法动弹。

最终冴只是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当他再次踏上归途,翻涌的黑云正在远方天际倾倒下更为猛烈的风雪。


到家时已是中午,冴拂去大衣上的雪走进家门,发现他出门前留在厨房里的早餐不见了,碗筷都已洗净晾在了架子上。冴的唇角短促地一挑,自从上次在浴室里肌肤相亲后,凛的态度就坦率了许多,不再刻意无视他,也会接受他的好意了(尽管嘴上仍旧不饶人)。最重要的是,凛的心情明显有所好转,开始愿意偶尔出门走动,晚餐时也会和父母闲谈几句。一切发展正如冴所预料的——凛果然只是缺乏安全感罢了。

冴朝自己的卧室走去,却看见凛的房门敞开着,房间的主人独坐床边,正默默注视着柜子上的相框和奖杯。

冴知道凛一直非常珍视这些东西,他记得凛一遍遍把它们拿起来观看和擦拭时,那双碧色眼眸里流动闪耀的光彩,冴的奖项也被凛要过来摆在一起,组成了一座琳琅满目的、独属于两人的记忆宝库。然而这一刻,一种深沉的痛苦取代了凛眼中的光芒,犹如火光熄灭后令人窒息的烟尘,他孤零零地坐在那里,侧影映着一窗白茫茫的风雪,仿佛断绝了与整个世界的联系。

像要抓住一缕即将随风而逝的幽魂,冴不由自主地走向凛,后者有些迷惘地转过头,眼中猝然闪过毫无防备的脆弱与彷徨,又迅速被恨意的锋芒武装起来。

“一个人踢球的感觉怎么样,混账大哥?”凛嘲弄地勾起嘴角,嗓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轻颤,“没有我接住你那些刁钻的传球,是不是有点不习惯?”

当然不习惯,怎么可能习惯啊,你这笨蛋。

——但是,总有一天会习惯的。

见冴默不作声,凛的嘴角抽动了一下,讽刺的笑容消失了,他自暴自弃地摇了摇头,苦涩地说:“我知道,你不在乎,你本来就是自己一个人踢球,是我想离你更近一点,是我想进入你的世界,才开始跟着你踢球的……”

冴依旧默默听着,他明白凛需要一个宣泄情绪的出口,并且,他预感到凛的倾诉将会填补一些关键的空白,不仅是冴记忆里的空白,也是不擅长表露情感的兄弟两人之间始终存在的空白。

“我曾以为你是全世界最温柔的人,后来才意识到其实你很无情。”凛俯下身用双手撑住额头,蜷缩的姿态使他看起来异常渺小,“你从来没有真正看过我一眼,即使我一直在离你最近的地方。”

“你只要我陪你踢球就够了,我在想什么,我想要什么,你根本不关心,凡是和足球无关的事,在你眼里全都没有价值。你对我的那些温柔,就像随手把鱼食丢进水槽里,仅仅为了打发我,让我心甘情愿做你的练习对象。练习对象这种东西,只不过是会喘气的道具,用旧了就换掉,不需要了就丢开,我对你来说就是这样的存在……”

凛的声音微弱而疲惫,如同早已在一场漫长的追逐赛中耗尽气力,他那夹杂着痛苦喘息的话语像薄冰一样贴上冴的胸口。

“可笑的人是我,明知你是个傲慢又自私的混蛋,却还是离不开你,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甘愿当你的工具和陪衬。兴趣、愿望、目标、梦想……我的一切都是你给的,我做一切也都是为了你。把一个人看作全世界的感觉,你这种人大概永远也不会明白吧。”

——不对,这算什么?梦想怎么能是感情的附属品?若非顺应自己内心的私欲,若非发自肺腑地渴望成功,若不能赌上全部的信念和人生,凭什么把无数强者踩在脚下、攀上世界第一的巅峰?为了别人?开什么玩笑!他们的梦想岂是这种天真的儿戏。

冴的双手不自觉地攥成拳,乱麻般的情绪盘绕在心头,他仿佛一个对过答案才幡然醒悟的考生,却再也拿不回那张改变命运的试卷。

也许他确实对凛很严厉,确实漠视了凛的心情,可这么做都是为了实现他们的梦想,只要能和凛一起成为世界第一,冴没有什么是不能付出或舍弃的,若想在最残酷的竞技场拔得头筹,就必须抱着牺牲一切的觉悟。他原以为凛与自己志同道合,却不料凛从一开始就如此感情用事。

“我不明白,也不想明白,”冴低沉地说,难掩语调里的失望和懊丧,“早知道是这样,我……”

早知道是这样,他一定要把凛远远推开,绝不允许凛继续活在他的阴影之下,他会亲手扼杀这份使凛裹足不前的温吞感情,逼迫凛去为自己的私欲和目标而踢足球,让杰出的才能真正开花结果……可是,如今说这些都已经太迟了。

那么,现在呢?

现在他是不是依然要推开凛,推开这个已经一无所有、支离破碎、如受伤的野兽般蜷缩着、从深渊里向他伸手求援的人?

冴终究没能把后半句话说出口,这一刻似乎连呼吸都变得艰涩无比。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总是这样……总是这样……把梦想看的比什么都重要!”

凛猛然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狠狠瞪视着冴,目光中的愤怒和绝望仿佛洞穿了冴的身躯,使得他脏腑深处隐隐作痛。

“睁开你那目中无人的眼睛看看吧,天才!看看现在的我,看看这条不中用的腿,它对你已经没有价值了,做不成替你完成梦想的工具了!”凛怒吼道,一把将手边的拐杖摔在地上,发出一声空洞的巨响。

“那么多年的岁月,那些练习过几百遍的战术,那些亲密无间的配合,那些誓言和约定,到头来全是一场空!”凛的嗓音里满是撕心裂肺的痛楚,又隐含着一丝报复的快意,“就算拿到全国冠军又怎样?就算成为日本第一又怎样?我们只能到此为止了!真遗憾啊,明明下一步就是世界了!今后的路你只能自己一个人走了,反正你早就打算好了不是吗?”

够了……别说了……

这些话冴早就听够了,来自他身体里的另一个声音,在空荡荡的心间一遍又一遍回响,被他以各种各样的理由镇压下去,又一次次在他最没有防备的时候卷土重来。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渐渐习惯,可当这些话从凛的口中声嘶力竭地喊出来,仍似一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他的心脏。

“这里只剩下一个报废的残次品,和他心中一文不值的丑陋感情,真可悲啊,你准备什么时候扔掉它,找个新的工具来代替?世界上厉害的前锋那么多,你肯定有数不清的选择吧,等你找到更方便的练习对象,就会把我这个废品忘得一干二净了!”

“闭嘴,凛。”

甘心当个废物的话随你喜欢,滚去发霉的角落里顾影自怜吧——话明明到了嘴边,喉咙却像被一团荆棘堵住了,从口到心全都在鲜血淋漓地刺痛着,他不知道现在的自己在凛眼中是什么模样,想必一定难看极了,不然凛的眼神怎么会突然变得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哥、哥哥……”

这是事故后凛第一次这么叫冴,他的脸上交替浮现出震惊、无措、迷茫与不可思议,犹如长途跋涉的旅人在最绝望之际邂逅了渴求已久的宝藏。他慌乱地撑着床沿站起来,伸出微颤的双手轻轻捧住冴的脸,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擦拭眼角,洇开两片清亮的水痕。

冴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这怎么可能,他居然会流泪?这种只有弱者才会做的、根本解决不了问题的行为……可是,一旦意识到自己在哭,压抑已久的情绪就像冲破闸门的洪流般奔涌而出,顷刻间压垮了不堪一击的理智。

不甘心,他果然还是不甘心,凛是他的弟弟,他们流着相同的血,如果冴能够成为世界第一的前锋,那么凛一定也可以做到,凛明明有那样出众的天赋……不,是冴希望凛能做到,尽管他一直不愿意承认,在他做过的每一个关于未来的梦里,和他一同高高举起W杯、在聚光灯下并肩欢笑的人都是凛。

从来都只有凛。

他当然能找到比凛更出色、更利己的前锋,然而他们都不是凛,不是那个冒失地闯进球场里接住他的传球的男孩,不是那个在夕阳染红的海边和他约定要成为世界第一的少年,不是他独一无二的、血脉相连的兄弟。这个世界广阔到近乎残酷,他所失去的却永远无可替代。

“对不起,哥哥……”

痛苦与欣悦交织在凛潮润的眼眸里,代替了擦拭泪水的手指,他低下头细细啄吻冴的眼角和脸颊,如自语般柔声呢喃着:“对不起,我不该那么说,其实我一直都……”

“不是叫你闭嘴了吗。”

冴像要掩藏什么似的合上双眼,试图寻回惯常的那种冷漠尖刻的态度,可不成调的话语却出卖了他。这一霎他似乎变得很小、很轻,连一句耳语都能将他击溃,使他分崩离析。

于是凛听话地闭口不言,被眼泪濡湿的双唇却覆上了冴的唇,苦涩地、眷恋地,珍重地亲吻着,带着再也无法用憎恨来掩饰的爱,去吻那个碎裂的硬壳里暴露出来的柔软灵魂。

昏暗的房间静得像熄灯后的影院,他们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与窗外沙沙的落雪。不知谁的身体先失去了重心,凛拥着冴倒在一旁的床上,他撑着双臂,从上方深深地、久久地凝望着冴,仿佛从未认识过这个挚爱多年的人。

连在这种时候都这么温吞——冴不耐烦地眯起眼睛,揪住凛的衣领向下一扯,将尝泪的吻变作唇舌牵缠的深吻。


和自己的亲兄弟乱伦算不算一种终极的自恋行为?否则人怎么会对与自己相似的面孔和身体产生情欲呢?当冴骑在凛的身上摆动腰肢的时候,他的一部分灵魂似乎漂浮起来,在半空中冷眼旁观这场悖德的交媾。他们两个是那么相似,被情热染红的碧眼,吐露喘息与低吟的薄唇,汗湿密合的身躯,修长交缠的四肢,宛如两株紧紧缠绕的藤蔓难分彼此——不,冴和凛原本就是一体同根,连枝条上密密麻麻的尖刺都一样,靠得越近、缠得越紧就越会刺伤对方。

冴像爱自己那样爱着凛,像苛待自己那样苛待凛,像渴望自己的成功那样期盼凛能成才,但一切终究事与愿违,他永远丧失了梦想的另一半。

“哥哥……哥哥……”

凛不断用沙哑欲泣的声音呼唤着他,通过那宛若从镜子里映出来的通红双眼,通过那仿佛害怕他下一秒就会消失不见、狂乱而绝望地爱抚他的双手,通过那像在泄愤又像在求救般深深顶入他体内的欲望,冴感受到凛的感情犹如风暴卷起的狂澜铺天盖地地涌向他,爱慕、渴求,不安,怨恨,焦灼……所有在漫长的岁月里滋长、又被残酷的命运撕裂的感情混杂在一起,已经强烈到是什么都分辨不清了,只是混沌而又纯粹的、席卷一切的感情漩涡。冴想,从前他怎么会一直没有发觉呢?

——不,其实不是完全没有察觉,而是他拒绝去承认,拒绝去面对,只因他清楚感情会使人变得多么无力,陷入怎样的绝境,就像此时此刻的他们,被困在没有出口的迷宫里,任凭如何挣扎也改变不了现实,除了互相舔舐伤口之外什么都做不到。

他明明早就知道,却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凛……呜、凛!”

这样香艳又破碎的呻吟竟是从自己口中泄露的吗?冴神思恍惚地想到,将脸深深埋入凛的发丝间,前所未有的剧烈高潮冲刷着他的身体,下腹的丛林挂满露水,肌肉线条鲜明的大腿蒙上一层薄汗,颤抖着夹紧了凛的侧腰。觉察到他这一刻的敏感与脆弱,凛放缓了撞击他的节奏,温存地抚摸他的脊背,从轻颤的喉结一路吻至起伏的胸膛,直到他的身体停止痉挛,凛把他从自己的腿上抱起来,轻轻侧放在床上,环抱双肩从身后再次进入了他。

重新侵入的时候,先前释放进去的种子有一部分黏糊糊地涌了出来,沿着臀部的弧线划落,聚积在白皙的大腿根部。冴的甬道已经非常潮湿滑腻,像迎接回家一样顺畅地吞纳了凛的分身,在绿茵场上如猎豹般矫健强劲、轻捷优雅的身体,在骨肉至亲的性器的开垦下变得柔软热情,宛若一枚湿淋淋甜腻腻的熟烂浆果。被浆果渗出的馥郁芳香和甜蜜甘露诱惑着,凛在背后加快了抽送的速度,他的冲撞越来越狂暴激烈,每一次都凶狠地碾过内壁上那处最敏感的核心。与下半身的蛮横动作截然相反,凛意乱情迷地一声声呢喃着哥哥,不停舔舐和啃咬怀中人的耳垂与颈侧,口中的呼唤逐渐碎裂成断断续续、含混不清的呓语,又被床铺吱吱呀呀的响动和湿润的肉体拍击声所覆盖。

蓦然感到温热的液体沿着颈背滑落,冴转过头与凛四目相对,他看见了一张一塌糊涂的脸:被情欲浸透的瞳孔涣散着,眼眶与面颊一片潮红,舌头从微张的口中伸出来,随着身体的晃动滴落涎液。完全失控了啊……冴在心底无奈地叹息,没想到凛竟然渴望他到了这种地步,纵使表现得充满怨恨和敌意,但若冴命令凛在此刻交出自己的性命,凛也一定会乖乖把凶器塞进哥哥手里吧。

怀着这般不可思议的满足而爱怜的心情,冴凑过去张嘴含住了凛的舌头,凛的全身猛烈一颤,几乎立时就攀上了巅峰。冴缠住那片因惊讶而稍显畏缩的软舌,伴着淫靡的水声吸吮研磨,任由凛在自己口中无助地呻吟,绞紧了他在自己体内再次挺立起来的分身。凛在绵长的吻的余韵中茫然凝视着冴,一片迷蒙的碧眼里唯有滚烫的爱欲和所爱之人的倒影,在这宛若命运的缩影的一刹那,他的全部身心仅为取悦和占有一个人而存在,只对那个人炽热的双唇和湿滑幽深的秘径有感觉,那个自他记事以来就占据了整个世界的人,如今再度在他的身体和灵魂铭刻下永不磨灭的印记。

冬季的第一场雪极少如今日这般漫长,仿佛积蓄了经年似的下得又急又密。在被冰雪封缄的隐秘世界里,他们不知疲倦地缠绵着,如同在一起默契地逃避着什么,直到暮色模糊了彼此的轮廓,客厅的钟沉重地敲响了五声,冴才不得已挣脱了凛恋恋不舍的怀抱,赶在父母回家前去浴室洗掉一身粘腻,用衣物遮住布满指印和吻痕的身体。


3

连绵数日的大雪终于在今夜渐止,只余朔风摇动着窗前银白的松枝。点着橘色夜灯的房间里一片静谧,坐在书桌前的冴揉了揉眼睛,瞟了一眼屏幕角落的时间,已经十点半了,尽管明天要早起训练,他还是决定再看一篇文献再睡觉。

他的电脑停留在某医学文献平台的搜索页面,所输入的关键词是“人工关节”和“足球”。冴不是爱好睡前阅读的人,这是事故后养成的另一个习惯,尽管表面上不动声色,他在心底仍然怀有缥缈的期待——也许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有更先进的医疗技术能帮助凛重返球场。他知道这样找无异于大海捞针,但无论获胜的希望有多么渺茫,作为前锋,他都要坚持进攻到终场哨响的那一刻。

在密密麻麻的文献列表里,冴发现一篇人工关节移植者参与运动试验的报告,他点开浏览起来,没多久遇到了一个生词,当他随手查字典时,才意识到这篇报告并非用英语或日语写就的。

骤然间,窗外的寒风仿佛灌进了他的四肢百骸,紧握鼠标的手异常冰冷,掌心却细细密密渗出一层汗。为什么……为什么他能熟练阅读西班牙语?

冴的记忆确实存在一些断层,但不至于使他忘记自己精通一门语言,更何况,倘若他从始至终生活在日本,过着像现在这样忙碌而规律的每一天,他怎么会有时间和理由去做这件事?

事故后的各种怪异迹象一时纷纷涌上心头,冴僵坐在电脑前,变暗的屏幕里映出一张惊疑不定的面孔——这理应是他最熟悉的自我,此刻却令他感到无比诡异和陌生,他究竟经历过什么,忘却了什么,拥有过什么,又被剥夺了什么?

冴猛然推开椅子站起来,从衣架上的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一串陌生的电话号码赫然在目。


由于约定的时间太早(因为双方想见面的心情同样迫切),整座城市仍在黎明前的雾霭中沉睡,绝大多数店铺尚未开始营业,他们的选择只剩下车站广场前的快餐店。远远看见站在灯牌下的冴,潔立即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来,顾不上调整呼吸便气喘吁吁地问:“你发现什么了?凛他还好吗?”

冴瞥了一眼潔焦急的神色,一言不发地转身走进店里,径直来到一个靠窗的僻静角落坐下,抬起冷峻的绿眸逼视着跟过来的潔:“把你知道的全告诉我。”

蓝眼睛的少年怔了怔,很明显被对面的气势压倒了,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他略显局促地摸摸头发,神色逐渐凝重起来,似乎在谨慎地考虑该从何说起。不经意间,他的视线落在窗外的广场上,晴空般的蓝眼睛顿时蒙上一层阴翳,给人以平和印象的清秀脸庞扭曲了,憎恶与忧惧从紧抿的双唇和虬结的眉宇间流露出来。他悄无声息地握紧双手,仿佛要同什么无形而强大的东西相抗衡。

冴顺着潔的目光望向窗外,今日又是一个带着雪意的阴天,直到此刻仍没有日出的迹象,广场四周的建筑群像一团团乌云在昏昧的天色里分外阴沉,一面巨幕广告屏醒目地嵌在隐隐绰绰的铅灰色暗影间,犹如一方通往异世界的入口,屏幕上播放的东西冴已经相当熟悉,是时下热映的恐怖电影的宣传片,他听不见声音,也看不清具体的画面,唯有那幽绿诡谲的光影刺破了清晨的寒雾,冰冷地倒映在他同色的眼眸里。

“这个电影……”潔顿了一下,按捺住嗓音里的战栗,“你看过吗?”

冴眉峰一蹙——怎么这时候还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但不知为何,一阵阴森的感觉像湿衣服贴上他的后背,令皮肤上的寒毛一根根竖立起来。

“没有,”冴不耐烦地压低声音,掩饰着心中急剧膨胀的不安,“大概知道是个无聊的故事。”

潔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深色的瞳孔似乎要将他吸入其中,眉梢眼角悲伤地低垂着,语气也是悲哀的:“这个无聊的故事,是真的。”


潔讲述完一切之后,全世界仿佛随他的语尾被按下了静音键,窒息般的死寂笼罩了相对而坐的两人,冴的视线空茫地落在桌面上,身体因惊骇和恐惧而微微颤抖,头颅好像被一把重锤整个砸开,只剩走马灯似的念头盘旋着:如果潔说的是真的,如果他的失忆、凛的残疾都不是因为事故,如果……如果凛一直在欺骗他……

直到潔忍不住叫了他一声,冴才惊觉自己正盯着桌上的一块污渍出神,大概是上个顾客的甜筒融化了滴上去的,乳白色的、粘稠的、肮脏的水印……冴的胃里登时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当场呕吐出来,他撑着桌面慢慢站起身,仅一个动作就几乎耗尽了所有力气。

潔见他起身要走,赶忙抓住他的手臂,急切道:“我没有骗你!我有证据证明我说的是真的!”

潔掏出一张照片递过来,那是一张自拍照,入镜的一共有五个人:最前面是一名头发挑染成金色的男生,比着剪刀手笑得一脸灿烂;在他身后是一名高个子的长发男生和一名神色羞怯的男生,以及被两人夹在中间不知所措的潔;最后面的角落里,一脸百无聊赖、连镜头都懒得看的人,毫无疑问是凛。背景的门牌上写着“电影同好会”。

“这张照片里的五个人,有三个已经从世界上消失了,被那个网站、被自己的愿望吞噬了!要不是在社团活动室的墙上发现这张照片,我根本想不起来他们是谁,甚至意识不到他们曾经存在过。不过,这也说明那个力量并不是万能的,被愿望修改后的现实存在破绽,如果仔细找的话,一定还有和这张照片类似的线索,能让人恢复被抹去的记忆……”

冴用充血的双眼死死瞪着那张照片,直到上面的影像虚化成模糊的色块——太荒谬了,这是什么整人节目吗?假如他掀翻眼前的道具、砸毁四周的布景,是不是就能暴露出摄像机和后台,就能证实一切都只是编造的剧本,他崩坏的生活是不是就能重回正轨?

“其实,我和凛算不上很熟悉,也许他根本没把我当朋友,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特别在意他。凛很优秀、很完美,可是也很孤独、很痛苦,我隐约能感觉到,他的心里有一股黑色的火焰,说不定哪一天就会烧毁他,导致他走上一条不归路。当我听说他出事了,就疑心他是不是做了什么,然而凛始终对我避而不见,这更加深了我的怀疑……”

凛……他一直以为他的弟弟很单纯,很好掌控,或许他根本不了解真正的凛,或许单纯的人其实是他自己。究竟谁是捕手,谁是猎物?他已经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了。

“把你卷进来真的很抱歉,可我终究是个外人,你才是凛的亲人,我只能拜托你去阻止他,不论凛的目的是什么,都绝对不能依赖这种东西,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这种事一旦开始只会越陷越深,那三个人就是前车之鉴!”

冴用力甩开潔的手,大步流星地朝出口走去,丢下潔在身后心急如焚地喊道:“拜托你了!我已经失去了三个朋友,我不想让凛也消失!”

潔的呼喊像一阵遥远的噪音,冴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他只能感觉到彻骨的寒冷和抑制不住的恶心。


冴回到家里发现空无一人,才想起今天是凛去做物理治疗的日子,几乎要嗤笑这命运般的巧合。他跌跌撞撞地闯进凛的房间,不顾一切地埋头翻找起来,他的灵魂仿佛脱离了躯体,脑海中仅剩一片木然的空白,唯有身体如机械齿轮般运转着。他不知道自己找了多久,时间的流逝已经感觉不到了,也许是一小时,也许是一上午,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直到潔所说的线索终于浮出水面。

他找到了被藏在衣柜深处的一本日记。

2018年4月X日

新学期开始了,高中生活果然很无聊,居然还要强制加入社团,有几个看起来不怎么靠谱的家伙来搭话,说他们只想凑人头,不出席部活也无所谓,我就勉强答应了。我才没有时间浪费在这些无聊的事情上,我的人生只有一个目标,就是摧毁那个混蛋的梦想。

2018年6月X日

昨天晚上又梦见了从前,梦见了他和夕阳下的那片海,梦里的感觉真的很幸福,所以醒后的那种失落感几乎要把我撕成碎片。我恨他,我明明只要恨他就够了,要是能忘记过去该多好,忘掉那些虚伪的谎言和幸福的假象,还有心中这份温吞的、可耻的感情。

2018年10月X日

明天的训练因为天气原因取消了,蜂樂发邮件问我要不要参加部活,说他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网站,好像和圣诞节将要上映的恐怖电影有关。我不讨厌恐怖电影,而且说实话,我也不讨厌那群家伙,但我们终究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从那个混蛋背叛我的那一天起,我的世界就已经支离破碎了。

2018年10月X日

什么实现愿望的网站啊,简直蠢得要命,那三个笨蛋居然还兴冲冲地许了愿,真是无药可救,早知道是这种无聊的事我才不来。新闻上说那个混蛋入选了新世代十一杰,果然他很厉害,我到底在干什么啊,这样下去只会被他越甩越远,我再也不想眼睁睁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看着整个世界在眼前渐渐沉没,那种感觉比死还要难受。

2018年10月X日

那个网站居然是真的,虽然不知道会付出什么代价,但它的规则似乎是等价交换,没想到超自然力量真的存在,不过我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意外,反正这些都与我无关,我才不要依靠什么等价交换,我要凭自己的实力击溃那个混蛋。下个月他就要回来了,爸妈说他是回来更新护照的,一想到能见到他,心脏就开始狂跳不止,一定是因为我太想打败他了。时间不多了,这次必须要让他对我刮目相看。

2018年11月X日

真没想到,哥哥居然会说那样的话,更没有想到,只是听见那些话我就原谅了他。本以为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梦想,现在忽然间又变得触手可及,还有比这更值得高兴的事吗?我再也骗不了自己了,和哥哥在一起的未来才是我真正想要的,其实我不是想击败他,而是想获得他的承认,其实我根本不恨他,而是一直都爱他。明天早上等他醒来,我要向他坦白,也许他会骂我,但我真的连一秒也无法忍耐了,好想见他,为什么这个夜晚如此漫长?

2018年11月X日

糸師冴,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的话究竟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我真想剜出你的心,看看里面是不是只有讽刺和谎言!从前的你离我那么近,现在却如此遥不可及、冷酷无情,是外面的世界改变了你,把曾经那个和我心意相通的哥哥,变成了一个无法理解的陌生人!如果你从来没有离开过我就好了,如果你从来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就好了,我多么希望你能一直留在我身边,我想让记忆里那个温柔的你回来,那个会抚摸我的头、和我一起吃冰棒、与我共享同一个梦想的你,我甘愿拿所有的一切去交换……

2018年11月X日

我做了一件可怕的事,冷静下来的时候,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了。网站实现了我的愿望,我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这里似乎是一个平行世界,哥哥没有出国,也不曾和我决裂,他什么都不记得了,这的确是我梦寐以求的,但是为此我付出了右膝的代价,以后再也不能踢足球了。在医院里醒来的那一刻,是我这辈子最悔恨的时候,哥哥明明就在眼前,我却永远不可能得到他的承认、再次和他并肩作战了。我恨透了我自己,明知他只是在利用我,心底依然渴望和他一起实现梦想,可是由于一时冲动,我连被他利用的价值都丧失了,一切都完了……

2018年12月X日

他对我很好,甚至比小时候还要好,可是他越温柔,我就越痛苦,我知道他只是在可怜我,因为迟早有一天要把我丢下,所以才想趁现在补偿我,他就是这样的人,永远将梦想放在第一位。自从失去了右膝,那个雪夜里他说的话总是回荡在耳边,像诅咒一样没日没夜地缠着我,“不能踢足球的你对我来说毫无价值”。我不甘心,我的人生已经被他毁了,他休想就这么把我甩开,既然我除了他一无所有,那么这一次,我要让他真真正正属于我。哥哥,我不会再让你逃走了,你哪里也别想去。

2018年12月X日

潔还在四处找我,我不能去见他,那家伙很敏锐,如果被他察觉了我的秘密,一定会来碍我的事。好不容易哥哥接受了我,虽然失去了重要的东西,但是却渐渐觉得,也许就这样生活下去也不错。我知道,哥哥没有把我当成恋爱对象看待,他还在想着离开我去独自追逐梦想,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无路可逃了。没关系,反正我有的是时间,总有一天,我会让他用和我相同的方式来爱我。烦死了,潔那家伙,为什么非要纠缠我,真想杀了他。要是世界上只有我和哥哥两个人该多好,这样我们就能只看着对方、只拥有彼此了,再也不会有人来打扰,也没有什么能将我们分开。

咔嚓——他听见一声松枝被积雪压断的脆响,鲜明得就像爆裂在他的体内。

以凛的日记为媒介,另一个时空的记忆流入了冴的脑海,他想起了西班牙的五年生活,想起了被现实重创后不得不妥协的梦想,想起了一年前那个雪夜里发生的事,以及自己当初那么做的理由。

当他在遥远的异国遍尝辛酸,怀抱着伤痕累累的梦想返回故乡,想和最信赖的人一同重新规划未来的时候,凛的幼稚和固执却给了他当头一棒。他不需要什么“哥哥的附属品”,在意识到独自一人无力对抗世界之后,他需要的是一个能独当一面、和他并肩而立的人,而凛却沉溺在温吞的感情里,始终无法突破自我的局限。

这样的凛还远远不能肩负他的另一半梦想。

冴当然明白,凛之所以踢足球,是为了靠近和追随自己最仰慕的人,这份感情是凛的原动力,却也成了他的致命弱点,致使他的球风总是在模仿哥哥,被束缚在天才的阴影里,难以绽放出真正的光芒。

为了激发凛的潜能、逼迫他学会独立,冴义无反顾地与他决裂,擅自替凛斩断了这条感情的枷锁。冴不在乎凛因此而恨他,也不在乎凛因此而受伤,比起他想让凛达到的高度和取得的成就,这点代价根本就微不足道,卓越的才能绝不能被软弱的情感所埋没。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一片苦心竟会换来这样的结果。

纸张上的字迹仿佛突然活了过来,在失焦的视野里跳起歪斜的舞蹈,张牙舞爪地嘲笑着他的功亏一篑,当意识到这是因为他的手在剧烈颤抖时,他用尽全力掐紧了自己的胸口,指尖隔着布料深深陷进皮肤里,似乎这样就能抑制住撕裂胸膛的钻心痛楚。

“可恶……岂有此理……”

他不断发出哽咽般的咒骂声,巨大的失望和空虚几乎压垮了他,但随之而来的愤怒将他从崩溃的边缘拉回来,如熊熊烈火点燃了他的全身。被欺骗的愤怒,被辜负的愤怒,本以为掌控全局却落入彀中的愤怒,不可原谅,绝对无法原谅……

他的头脑被怒火烧成一片血红,以至于忽略了走廊上渐近的脚步声,也不知道身后的门是何时打开的。

“……哥哥?”

背后响起的声音瞬间冻结了全身的血液,然后细小的血管一根根在身体里崩断,带来潮水般的刺痛和麻痹,他用一生中最缓慢的速度转过身,当看清他手上拿着什么后,绝望顷刻间淹没了凛的眼睛,那个表情正是对一切的供认。

“哥哥,我——”

冴将手中的日记本狠狠掷出去,硬皮的边角磕到了凛的额头,在苍白的皮肤上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印,凛却像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似的僵立在原地,没有焦距的目光在冴和地上的日记本之间茫然往返。

“我忍让你,纵容你,满足你的任性,是想帮你度过难关,早点开始新生活,却没想到你从头到尾都是咎由自取……”

冴的声音冰冷到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蠢货!看看你干了什么好事?你把我们的梦想,把你自己的身体和未来,你的家人还有关心你的朋友,都当成什么了?”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啊!”凛终于从惊惶失措中猛醒过来,碧眼深处迸发出浓烈的痛苦和悲怆,以及冴此刻不愿探究的炽热感情,“我实在没有办法了!我不能再一次眼睁睁看着你走!哥哥,我真的,真的很……”

凛急切地想朝冴迈出一步,却被他森然的眼神钉在原地。

“闭嘴!我不想听你解释,你简直幼稚到让我想吐,什么‘温柔的哥哥’啊,什么‘只有两个人的世界’啊,你是没断奶吗,想一辈子活在童年?要当巨婴你自己滚去当,别指望我陪你玩过家家!”

恶语犹如裹满毒液的獠牙,毫不留情地刺向曾经最亲密的人,好像对面是他一生中最痛恨的仇敌——不,不是好像,凛的的确确就是谋杀他们的梦想的元凶。

不可原谅。

“你就这么自甘堕落下去吧,不管你像垃圾一样烂在家里,还是像野狗一样死在外面,以后都跟我没有一点关系,我永远不想再看见你。”

冴说完避开凛的视线走向门口,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但他此时此刻仅有一个念头,就是从凛的面前消失。

必须斩断这条扭曲的依恋的枷锁。

他已经失败过一次,这次一定要做得更决绝。

冴终于彻底醒悟了,只要他还在凛的身边,凛就永远不可能长大,他的弟弟已然陷得太深,也失去了太多,可即便如此仍然有很长的人生,他身为哥哥,现在替不懂事的弟弟纠正错误还来得及。

他现在消失在凛的人生中还来得及。

沉溺于感情绝对是错误的,足球也好,人生也罢,真正值得信赖和依靠的只有自己,也唯有真正的利己主义者才能取得成功,感情只会让人变得脆弱、迷惘、失去理智、离梦想越来越远。

发生过的一切就是明证。

“你不想听我偏要说!”

凛在擦肩时一把攫住了冴的手腕,他双目赤红,面容扭曲,像被逼至绝境的困兽,浑身散发着鱼死网破的戾气:“是你逼我的,糸師冴!我变成这副模样,我们会有今天,全都是因为你!”

“你大概不记得了吧,那对你来说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了,但对我而言就像发生在昨天……一个月前,你从西班牙回来了,我挑衅你跟我一对一,结果当然又是惨败。后来,你回去的前一天晚上,跟朋友聚会喝了很多酒,醉得连路都走不稳,我去接你的时候,你在我背上一直说醉话,你说……”

凛忽然停顿了一下,周身的锋芒迅速淡去,眼神变得柔和而深邃,仿佛想起了非常温柔珍贵的回忆,连声音也放得极轻,像怕吵醒一场美梦。

“你说,看到我这一年的进步,你其实很高兴;你说,我的条件比你更适合当前锋,你愿意在我身后支持我,为我助攻,就像我们小时候那样;你说,你从没忘记过当年的约定,你要做世界第一的中场,让我做世界第一的前锋,用这种方式实现我们的梦想……”

凛小声说着,轻轻勾起嘴角笑了,罕见地流露出符合年龄的纯真,但那个浅淡的微笑很快被无奈和苦涩所浸染。

“虽然我还在生你的气,可是听了那些话,我真的好开心,被你丢下的整整一年里,那是我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感到快乐。那天晚上我整夜睡不着,一直不停地幻想未来,与你携手的未来……上次你问我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现在告诉你,我就是在那时意识到我爱你的。无论你怎么伤害我,怎么羞辱我,只要有你一句话,我就能立刻原谅你,跟随你到天涯海角。”

凛闭上双眼,眉心渐渐拧起,睫羽颤动不止,须臾间,他再次睁开眼睛,目光中只剩下愤怒燃尽一切之后的余烬。

“可是第二天早晨,当我去找你,想剖白心迹的时候,你还记得你是怎么对我的吗?你根本不承认你说过那些话,你骂我是个做白日梦的疯子,骂我是个废物还沾沾自喜,说看见我就想吐,叫我从你眼前消失!”

“你说的没错,我的确是疯了——从那一刻起。”

凛的笑容变得极为讽刺,眼角通红的碧眼里暗潮汹涌,攥着的冴的手腕的手指微微痉挛,癫狂染上他逐渐高亢的嗓音。

“是,我做了等价交换,为了把你留在身边,我剥夺了你走向世界的未来,于是我的未来也被没收了。变成废人以后,我每天都生活在恐惧中,生怕有一天你会离我而去。你虽然对我很好,却不肯向我敞开心扉,也不愿意去理解我,你肯定觉得我脾气古怪都是因为事故吧?我实在没办法,才说那些话刺激你,我只想要一个答案,一个时时刻刻折磨我的问题的答案:不能踢足球的我对你来说究竟算什么,是不是真的毫无价值……”

凛猛然逼近冴,那双狂热的眼眸中迸射出的激情一瞬间击穿了他的心脏。

“答案是——你输了,糸師冴!你没有把我当成工具,也不只看作弟弟,你爱我,你自己心里清楚!”

冴的身体顿时僵住了,血色急速从脸上抽离,凛灼热的眼神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让他那些蓄势待发的犀利言辞哑了火,迫使他回想起自己犯下的过错——他怎么能这样义正词严地责骂凛?他怎么能忘记自己都做过什么荒唐事?

他被自己最瞧不起的温吞感情所击垮,在凛的面前失控地流下眼泪;为了逃避梦想破灭后的灰暗现实,他们像发情的动物一样交合,他向自己的亲弟弟张开双腿,在他怀里呻吟他的名字,被他的体液填满内脏,被他的吻痕涂遍全身。身体上留下的痕迹早已消退,可他那仅有一次的软弱却留下了难以泯灭的证据:他向凛暴露了他的灵魂,让凛知晓了他真正的感情。

前所未有的惶恐和耻辱刹那间吞没了他,在另一个人面前暴露灵魂的羞耻,远远胜过暴露身体的羞耻,更何况那个人蒙骗了他,他的感情便成了一面明晃晃的镜子,纤毫毕现地映照出他的自负和愚蠢,让他再也无法在凛的面前做回那个强大、权威、自持、冷酷、掌控一切的哥哥。

他确实输了,输得一败涂地,输给了他过去最不齿的东西,然而他又是那么高傲,纵使落败也绝对不会承认,他绝对不会承认其实他是个胆小鬼,不会承认其实他害怕因为爱他而失控的凛,也害怕因为爱凛而失控的他自己。

所以,他只能继续通过唾弃爱、唾弃所爱之人来保护自我,来维持他那摇摇欲坠的理性和骄傲。

“你不光是个废物,还有妄想症。”他像一台被重新调试过的机器那样执行着指令,流畅地说出那些被大脑判定为正确的话语,却连一刻也不敢直视凛的眼睛,“为了一点不切实际的感情,你弄丢了自己的才能和未来,背叛了我们的梦想,我为什么要爱这么幼稚的你?我又不是恋童癖!不许再把我当成做蠢事的借口了,这是你自己的人生,想毁了随你便,不要指望我会同情或安慰你。把手放开,我要走了。”

“哥哥,你别生气了好吗?”凛的眼神越来越暗淡,语气里的惶然和伤心再也抑制不住,可他还是紧握着冴的手,徒然做着自知注定失败的努力,“我知道错了,我不该冲动,也不该隐瞒,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好不好,不要离开我。”

“放手,你要我说几遍,你的耳朵是摆设吗?”冴垂着眼帘语速极快地说,仿佛稍慢一点就会有什么不受控制地从话语的间歇里泄露出来,“你想让我盯着你这张软弱无能的脸看多久,多看一秒我都觉得恶心,是不是非等我吐出来你才肯罢休。”

似乎已经被言辞的利刃凌迟得体无完肤,凛的手终于无力地松开了,他静静垂着头的模样让冴感到一阵剧烈的胸闷,但他还是强迫自己转身离去。然而冴才刚走出一步,就被一个滚烫颤抖的怀抱从身后捕获了。

“你到底要丢下我多少次,哥哥?”

凛像依恋父母的孩童那样环抱着冴,脸颊紧贴着他的后颈,呼出的话语仿若一缕叹息,一切激烈的情绪都从他的声音里退潮,留下的只有深深的疲倦。

“你以为你走了,我一个人踢球真的快乐吗?你以为没有你,我的人生会幸福吗?你能不能别再控制我,别再替我做决定了,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为什么你就是不明白?”

——不明白的人是你!依赖他人是错误的,耽溺于感情是错误的,正因如此你的人生才会一塌糊涂,你付出的代价还不够惨痛吗?为什么非要执迷不悟、一错再错?

冴深深吸了一口气,把所有在他体内叫嚣着、撕扯着、威胁着要撞破理智的牢笼、倾覆他的自我、捣毁他的人生的东西,通通揉成一团酸楚灼痛的空气吞咽下去,这个过程使他感觉找回了自己,使他感觉重新变得强大且完整。于是再一次,他说出了那句诀别的话。

“消失吧,凛,我的人生里已经不需要你了。”

一霎那,凛的喉咙里响起一声模糊低沉的、似笑又似哭的颤音,然而冴还来不及分辨清楚,就被凛用力推出了房间,他踉跄着回过头,正看到门在眼前砰地一声关上,那个瞬间,凛脸上绝望而疯狂的神色,冴觉得自己一生都不会忘记。

——不,也许他很快就会遗忘,因为他遽然意识到一个致命的疏漏。

他怎么会在盛怒之下忽略了那个东西的存在?

那个吞噬了凛的朋友、夺走了凛的右膝、篡改了他的记忆的,凌驾于常识与规则之上的神秘存在……

“开门!凛!快开门啊!可恶!”

他不顾一切地拍着、砸着、用身体撞击着那扇门,可是门后只有墓穴一样的死寂。

“不要许愿,凛!面对现实吧!绝对不能依赖那种东西!它会毁了你、毁了我们的人生!”

然而一切都为时已晚,那道隔绝了两人的门扉再也没有打开。


他做了一个令人怀念的梦。

他梦见了被夕阳染红的防波堤,梦见了腥咸的海风和香草牛奶味的冰棒,暮色里的凛依稀是小时候的模样,文静腼腆,羞于说出自己的想法,不过那时的他总是能够明白,那时的他们仍然心意相通。

小小的凛抬头望着哥哥,被夕照染成琥珀色的眼眸澄净透明,闪耀着最纯粹的倾慕和渴望。他明白,凛其实很想牵住他的手。

于是他把双手插进裤子口袋里。

——不可以,你不可以太过依赖我。

落寞在那双清澈的眼睛里一闪而过,但凛还是迅速恢复了温驯的表情,抬起手乖乖牵住他的衣袖。

——这样就好。终有一日,你将独自一人前行,到了那时,牵着衣袖的手,一定会比相牵的手更容易松开。

——无论今后我们是否在一起,我都希望你能拥有一个光辉灿烂的未来。凛……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的时候,他望见了窗外纷纷扬扬飘落的雪。

裂纹般的霜花爬满了玻璃,想必外面一定冷极了,但这一刻他却感觉很温暖,因为他正躺在一个人的怀抱里。

不需要抬头看,也知道抱着自己的人是谁,他被熟悉安适的气息围绕着,朦朦胧胧地又将沉入下一段睡眠。

冷不防地,一股异味扰乱了他平稳的呼吸,那是两种混杂在一起的气味,其中一种是灰烬,似乎有什么东西烧焦了,是纸吗?

他勉强撑开沉重的眼睑,用余光扫向地板,那里有个被烧得只剩封皮的笔记本。是谁、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想不起来,什么都想不起来,大脑迟钝地运转着,像一块刚被格式化的旧硬盘。

另一种是血的气味。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一滴猩甜的液体恰好溅落在面颊上,他迷迷糊糊地伸手去擦,掌心是一片触目惊心的殷红。

“哥哥……”

抱着他的人轻柔地开口了,他的目光上移,只见鲜血正从凛被刘海遮住的右眼里淌下来,凛的表情却仿佛无知无觉,无思无虑,唯有无尽的怅然。

“我没事,哥哥,什么也不用担心,继续睡吧。”

温柔而哀愁的声音宛若旧唱机里流出的摇篮曲,抚平了他的不安与困惑,令睡意再次如浓雾般涌上来。凛俯下身,在他的唇上轻轻印下一个铁锈味道的吻。

“做个好梦,我爱你……”

连最后一滴泪水都已经干涸,只有血不断涌出凛的眼眶。

“——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