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舶小屋

【凪玲】月轮之下 (13)

第十三章 裂痕

叮铃叮铃叮铃,幽寂的白塔深处猛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摇铃声。白发少年右脚拖着长长的锁链,弓着背挠着头,慢吞吞地走到卸货口附近,只见用于吊挂货物的滑轮组已经吱吱呀呀地运转起来——又到了每个月发放补给的日子。

凪连连打着呵欠,将吊上来的物资一件件卸下,不时伸伸懒腰,擦去眼角的泪珠。活着是件超级麻烦的事——凪一直这么认为。水,不喝就会死;不用水洗澡,皮肤会发痒。木柴,这个季节晚上不点会很冷,感冒发烧了他可能会死。打着补丁的旧衣服(他觉得自己其实没必要穿衣服,但为了少洗澡姑且还是穿着),最近他的身体成长得飞快,衣服总是没过多久就变短了。干面包和咸肉干,直接吃容易噎死(别问他是怎么知道的),要用热水泡开才能下咽……一通忙碌过后,只剩他坐在高低错落的物品、纷纷扬扬的尘埃和自己的呼吸声中。在白塔里,什么都比不上寂静漫长。

送货人从不与凪交流,每次卸完货便忙不迭地离去,仿佛这里的空气有毒似的。凪曾经趴在栏杆上悄悄观察过他们。比起幼龙在书里和窗外见到的其他生物,他们——人类的形态是与他最相近的,凪通过他们想象自己的同类、父母和兄弟姐妹的样子。然而,当某天一个年轻仆役偶然抬头,无意中与他目光交汇时,竟然出乎他意料地大叫一声,面目扭曲地落荒而逃。幼龙不太明白那个人的行为的含义,但从此以后,他便不再偷偷观察人类了。

尽管没耗费多少力气,凪还是心安理得地倚着栏杆歇息了半天,才开始动手整理东西。活着真的好麻烦啊……幼龙再次在心里由衷感慨。蓦然间,他眼神微动,目光落在柜子里几只簇新明亮、五彩缤纷的糖果罐上——但似乎,他现在可以省下一些麻烦了。

料峭的春风将一串清脆宛转的啼鸣送入石厅深处,埋首于杂物间的白发少年回头一瞧,只见东边飘窗的石阶上跳动着一小团毛绒绒的影子。他歪着脑袋稍加思索,拿起一条新鲜的干面包走过去。那是一只和他的手掌差不多大的浅栗色小鸟,尾羽和背部错落着深棕色的斑纹。幼龙坐到它旁边,把干面包掰开揉碎,洒在他们中间的石阶上。

小鸟伸长脖子啄了一块面包屑,随即拍打着翅膀蹦跳起来,发出格外嘹亮的一串鸣叫。顷刻间,窗外苍翠绵延的森林各处,几乎同时响起了扑簌簌的振翅声,一阵微型风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登陆,窗台上转眼间落满了同样花色的鸟儿。它们此起彼伏地叽叽喳喳,却表现出奇妙的秩序和耐心,彼此保持着适当的间隔在原地等候。这些体型小巧的鸟儿食量不大,凪用手托着面包屑逐一喂过去,它们中的大多数啄几口就停下,把位置让给下一个;只有少数贪心者强行飞落到他的手腕上,企图霸占所有食物,他便轻轻挥手赶下去。

一条面包没多久就喂完了,吃饱喝足的小鸟们也不急着离去,而是三三两两地凑到一块,互相啄嘴或梳理彼此的羽毛。阳光犹如金色的细雨洒落,幼龙渐渐感到眼睑有些发沉,虽说平时他也经常犯困,但春天的睡意总是来得格外频繁且势不可当。他懒洋洋地侧卧在石阶上,半睁着迷离的眼睛,望着那些成双成对的鸟儿发呆。不知为何,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在他的心间淡淡弥漫开来——就像在一个阴天的清晨苏醒,望见壁炉里冷透的灰烬时的感觉;就像他眼睁睁看着那个年轻人尖叫着逃跑时的感觉……

如果有谁能像这些小鸟一样,在洗澡时帮我搓搓背就好了——脑海里朦胧盘旋着这样的念头,凪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叮铃叮铃叮铃……又一阵遽然狂响的铃声入侵了平稳空白的睡眠之境,急如风火,隐约夹杂着几声犬吠。好麻烦,还没完吗……半梦半醒的凪迷迷糊糊地想,漏进一点光的眼睑仿佛推不动的铁闸门。不想睁眼,不想动弹,置之不理的话,他们很快就会走吧,反正根本没有正常人愿意来这里……

“凪——!”下方远远传来一声气魄十足、极富穿透力的呐喊,“是我哟!我上来咯——”

一瞬间,整座白塔都成了那个声音的共鸣箱,每块砖石都被过剩的能量冲击着,又不断将其反射回去。下一秒,那些回声就被攀登阶梯的响亮足音盖过,两个脚步声一强一弱,一主一次,一个强劲迅猛,一个轻灵敏捷。咚咚咚咚!啪嗒啪嗒……

咦?哎?什么情况……幼龙一时摸不着头脑,但懒散的天性和对外物的漠然更胜一筹,他连眼皮都懒得抬,更别提起身应对了。总之船到桥头自然直……等一下,他灵光一现地想到,哦,好像是那个总是不请自来、自说自话的怪人,还是一如既往地吵闹啊……他重新放松下来,既安心又闷闷不乐地翻了个身,鼻翼翕动——不对,那是什么气味?血……?那家伙受伤了吗?!

幼龙猛地撑开双眼,一骨碌从窗台上坐起来,被牵动的锁链铮铮低鸣,与此同时,楼梯口的阴影里也浮现出了来客的身姿。

“凪!你最近好吗?我打猎路过附近,就想来看看你……”

玲王灿烂的笑靥犹如一朵饱满的日葵,在昏暗清冷的石厅里突兀而夺目地盛放开来,使得凪一时忘却了言语,只能怔怔地注视着他。

“……今天不走运,还没碰见什么像样的猎物,只捕到一些鸟……”

小王子一袭绯红的骑马装,头发高高扎起,戴着护具的手臂上傲立着一只威风凛凛的游隼,他的神采也和那猛禽的目光一样明锐逼人。从他的靴子后面蹿出一头毛色油亮、肌肉丰满的獒犬,朝幼龙发出威胁的低吼,小王子一吹口哨,它便乖乖地坐下了。金色的猎弓和箭筒在玲王背后熠熠生辉,若非还斜挎着一条鼓鼓囊囊的网兜,他几乎就像画中走出的阿波罗一样光彩照人;而那条网兜,正是凪所嗅到的异味的源头。

“……要是有一天我们能一起去打猎就好了……咦?你身上怎么全是面包屑……”

笑吟吟走近的玲王像平时那样随意地伸手轻拍凪的衣襟,他的手温热柔软,同样隐隐带着血腥气。站在原地的凪低着头一动不动,视线迟迟无法从网兜里的东西上面移开——

累累堆积的鸟尸身上凝固着深棕色斑纹,乱蓬蓬的浅栗色羽毛支棱着钻出网眼,断骨和内脏在其间若隐若现。使之跳动和鸣叫的力量已经永远离开了那些小小的身躯,只余下一团团被枯萎的乱羽所包裹的冰冷肉块。



比那时浓烈数倍的血腥气,随着蒸腾的体热弥散开来,绵绵不绝地萦绕在鼻尖。四周灌木丛的暗影无边无际,随风低语,窥伺着打破静谧的凌乱步伐。一轮盈凸血月如同即将沉没的巨船,斜卧于西天边缘,俯瞰着广袤的红土原野上仓皇奔逃的渺小人影。

向前跑,别回头,不顾一切地跑下去——这是此时此刻玲王脑海中仅存的念头,他不能想别的,也不敢想别的,把思想和灵魂远远甩进身后的风里,仿佛它们一旦追上他的身体,这具强撑的躯壳就会立即崩溃。另一个脚步声紧随其后,他既害怕它在,又害怕它不在。他们就这样一路冲出饮骆镇,甩开了不知是否存在的追兵,在阒旷无人的荒漠里朝着西沉的月亮不住奔跑。

终于,精疲力竭的玲王脚一软摔倒了,跪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地呕吐起来。紧绷的神经一旦稍有松懈,处刑台上的惨况、老神父的脸和背处于同一平面的死状便在他眼前历历闪过,行凶者身上散发的血腥味、呕吐物的气味不断刺激着感官,排山倒海的恶心感几乎要让他昏过去,摇摇欲坠的意识却又被肠胃的阵阵抽痛吊住。身体好像脱离了他的控制,心脏自顾自地狂跳不止,呼吸困难,汗水一层又一层地渗出来,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不是死于心脏病,就是死于窒息或脱水……

折磨着他的若隐若现的血腥味,忽然一下变得极其浓烈;冰冷的双手搭上战栗的肩膀,高大的影子遮蔽了月光,将他整个人完全罩在里面——那一刻,无关情感或理智,仅在生死本能的驱使下,他惊恐地尖叫着,挣开那双手慌不择路地向前爬,甚至爬进了自己的呕吐物里。那双手捉住他的小腿,略显粗暴地把他拖拽回来,用与方才截然不同的力度按住了他。这一连串动作似乎带着某种情绪,但随即落下的声音仍是雨滴一样轻轻凉凉的:“玲王,冷静一点,是我。”

人类青年匍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随着夏夜清寒的空气充盈胸腔,压倒性的濒死感渐渐退潮,取而代之的是胸中愈燃愈烈的怒火和焦躁感。他擦了擦嘴和眼睛,半掩着脸低沉地说:“放开我。”

压制他的双手松开了,高大的人影却随即俯身逼近,把手伸向他的后背。一股寒意登时蹿上脊柱,玲王慌忙翻身闪躲,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与凪形成对峙的姿态。

“你疯了吗?”他竭力克制住嗓音的颤抖,“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

——直到吼出这句话,玲王才终于能够面对面地直视凪的眼睛,不然他怕自己会失去质问后者的勇气。他的吼声飘荡在凌晨的荒原上,不复往日的气势,显得枯涩而空洞。

幼龙还是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这份若无其事的平静,被他脸上以嘴部为中心的大面积暗沉血迹衬托得分外诡异。他的眼神冷酷而坚定,仿佛结了一层冰的暗河,冰面下隐约奔涌着黑暗、未知、令人生畏的事物。

“你受伤了,让我看看。”凪答非所问。

玲王被他的态度彻底激怒了:“我在问你话呢!!”

幼龙面不改色,见人类青年不配合,便径自伸手去扯他的衣襟。看到那双暴露在月光下的黑血斑斑的手,玲王顿时头皮发麻地后退几步,本能地双手抱臂护住胸口。“我没事!”他气息急促地小声说道,目光落在脚边的灌木丛上,“别、别过来……”

玲王并非第一次体会凪的锋芒,然而,这是他第一次从中明确感受到威胁,对他的监护人的权力、主导者的地位,甚至生命安全的威胁。他曾以为自己了解凪的本质,对自己的判断和正义性都深信不疑,因此毫不犹豫地斩断了禁锢幼龙的锁链。但是,如今的凪却变成了让玲王感到陌生和毛骨悚然的存在,不可预测,无法掌控。当亲眼目睹了幼龙所能带来的毁灭与绝望的一隅后,人类青年才渐渐意识到当初那条锁链锁住的是什么。

凪默不作声地站在原地,玲王没有看他,却分明感觉到他的目光灼烧着自己的胸口。顺着凪的视线低头看,玲王才发现自己的衣襟附近也染了血,大概是为救那个侍童而扑倒凪时沾上的。莫非凪一直在担心自己吗?“我没有受伤,这是别人的血”——玲王正要开口解释,忽又想起这些血迹的来历,顿时心如芒刺、怒火中烧。

“我不是不能理解你,可你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太冲动、太过火了!”玲王激动地挥舞着双手,前所未有地疾言厉色道,“以暴制暴只能加剧仇恨,还会让你成为众矢之的,如果你有任何闪失,我的计划也将前功尽弃!”他这股焦躁的怒气不光指向生事的凪,更指向未能预见祸端、及时阻止凪的他自己。“要想在这个国家生存下去,你就绝不能再随意袭击人类!人类有武器,有军队,团结起来的力量远超你的想象。倘若惊动了圣殿骑士团,你的结局只能是像她一样被烧死!”

“她是因为袭击人类被烧死的吗?”凪冷冷地反问道,“不,她的罪名是‘诱人堕落’,人类也可以用同样的罪名烧死我,只要他们想,总能找到理由。”

幼龙说出“人类”这个词时的语气,让人类青年一瞬间觉得他遥不可及,就像有看不见的缝隙随着词语坠地而开裂,顷刻间扩张成难以逾越的鸿沟,将他们隔在两边。

“我会保护你的,”玲王抿了抿嘴唇,按捺住心中的不安,“只要依我的计划行事,我们就不会有危险……”

“你的计划,”凪低沉的嗓音散发着十足的压迫感,打断了玲王的话,“就是让我只管好自己,对发生在同胞身上的恶行不闻不问吗?”

“当然不是!那些恶行我也想阻止!但是像昨晚那种情况,只要打倒刽子手和守卫就够了,你不该杀死他们和无辜的人,更不该暴露你龙族的身份,把事情闹大只会让我们自顾不暇,最后谁也救不了她!”

提起昨晚的风波,玲王似乎又听见龙女那撕心裂肺的绝唱,望见她被烟尘和火光吞没的伶仃身影。自幼时起便如顽疾常伴着他的那种焦苦愤懑之情,在自责感的催动下再度开始啮噬脏腑。无理的恶法,腐败的当权者,泛滥的仇恨,愚昧的人民,被亵渎的神圣,被掩盖的真理……即使早已知晓自己立志改变的这个国家的阴暗面,玲王仍是第一次亲眼目睹人类迫害龙族,内心受到了巨大震撼,更何况初出茅庐的凪。凪还没有做好直面真相的准备,玲王内疚地想,倘若他能以更循序渐进的方式,让幼龙一点点理解世界的残酷,昨夜的惨剧或许就不会发生。

“要不是你阻拦我,我本来可以救她!”月光下,凪直直望过来的眼眸寒气逼人,迥异于人类的枣核形瞳仁被冰冷的虹彩簇拥着,黑沉沉地向四周扩张,“那些人哪一个是无辜的?他们每个人都为烧死她拍手叫好,每个人都是凶手,都死不足惜!”

人类青年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那个一向懒散而平和的凪,竟会流露出如此强烈的戾气和敌意,这片土地上遍处播撒的仇恨的种子,难道终于也在幼龙的心底萌芽了吗?……不,现在不是为此动摇的时候,他绝不能在这里被凪、被身为人类的罪恶感压倒,必须据理力争。

“你不明白,他们被洗脑了!那些老百姓没受过教育,头脑简单却无比虔诚,教会利用他们的信仰心,利用他们对强大、神秘的力量的恐惧心理,将龙族污名化为‘恶魔之血’,以神圣的名义鼓动他们去仇视和迫害龙族……”

玲王知道,如果不是被他强行带走,凪也许真的能救下龙女,但是他无法眼睁睁看着凪继续杀人,不仅由于他对那些民众抱有同情心和责任感,也是因为这样违背了他化解种族矛盾、改善龙族境遇的计划——这个计划,玲王还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为了瓦解这种意识形态,我必须让人们相信:龙族并非生来带有原罪的‘恶魔之血’,他们和人类一样,是神的选民,甚至——”玲王蓦地提高嗓音,眼眸中闪动着热烈的光芒,“龙族的首领,其实是神的使者,是人类的守护神。那份独属于万灵之主的强大力量,既能摧毁人类的家园,也能守护人类的平安。我不仅要让他们不再仇恨你、迫害你,还要让他们敬畏你、崇拜你,甚至爱你!”

把凪推上神坛,是玲王的计划的核心。

仅靠法律和制度无法改变人心,只有当人们的观念发生变化,社会变革才真正到来。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虔诚而愚昧,比起理性的思考和判断,比起对平等与自由的追求,迷信、恐惧和近在眼前的利益更能驱动他们。夺取权力是玲王当前的目标,他的最终目的远不止于此。他计划利用手中的权力将凪推上龙族首领的位置,并将龙族首领塑造成被人类宗教文化认可的神使。通过这种方式,龙族在整个人类社会中的地位将得到提升,从而为玲王理想中的两族和平共处的国家奠定基础。

——在那个理想的国度里,四处飘扬的旗帜上不再描画象征杀戮的弓箭,只有白龙如月晕拥抱着月轮。人们在地上安居乐业,群龙于天际自由翱翔,开满鲜花的山坡上奔跑着兼具两族特征的儿童。孩子们指着绘本里的白龙欢笑,眼睛闪闪发亮,如同国王小时候那样。凪将会取代圣子里昂,成为玲王所统治的国家的新精神图腾。

凪是玲王的宝物,是他的至爱。因此,玲王要让他建立的一切都以凪为中心,要让他的国家、他的子民,也爱凪、敬畏凪、崇拜凪。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为他们而存在,都是实现他的愿望的资源和工具。这个世界的法则将由他来制定,所有碍事的、反对的、不合作的人,他会一个一个全都铲除。

但是,这个计划的前提是凪的配合。看着幼龙低着头一言不发的模样,玲王意识到自己也许操之过急了。他轻叹一声,神色和缓下来,语重心长地说道:“我明白你的心情,这种现状也令我痛心。但是,我们必须暂时忍耐,把目光放长远。”

“复仇会滋生更多仇恨。那些人原本只是乌合之众,和龙族没有深仇大恨,台上被处刑的是谁,他们根本不在乎。可是你今天杀死一个老神父,他的侍童和信众就会仇恨龙族;你报复了一个丈夫和父亲,世上就多出了一个要向龙族复仇的家庭。报仇虽能解一时之恨,但我立志斩断的,是无穷无尽的仇恨的连锁……”

教宗与红衣主教的身影掠过脑海,玲王的心脏遽然漏跳了一拍。他深知忍辱负重的滋味。无数次,他咽下了用腰间的匕首割开那两人喉咙的冲动,在人影幢幢的御驾前,在争吵不休的议事厅,在声色犬马的社交场……只为有朝一日能完全彻底、了无后患地击败他们。

“……为此,我需要你听从我的指示,约束自己的行为。当然,这不意味着你和你的同胞们的遭遇被一笔勾销。总有一天,我会给你复仇的机会,向我们真正的敌人——教廷。”

教廷是人类和龙族共同的敌人——玲王如此坚信。龙族是神权统治的牺牲品,教廷通过树立这样一个假想敌,制造并稳定一种焦虑,从而确立自身的权威。龙族如此,普林斯神父和那些被打成异端的学者和改革派也是如此。真理和进步被禁止,人民必须像牛羊一样愚昧,这样统治者只要善于挥鞭,豢养得力的恶犬,他们就会乖乖进入划定的圈栏。为了人类与龙族共同的福祉,玲王要取代教廷成为国家的统治者,用科学和理性消除无知与愚昧,用制度和法规减少野蛮与仇恨,用交融和理解代替隔阂与恐惧。这将是一条极其漫长的路,也许他有生之年无法走完,但是只要他能在石壁上凿出一个亮口,这个苦于黑暗已久的世界,就会向着光明曲折前进……

“我不要。”

凪抬起头,沙沙的晚风拂过他染血的发梢。一句简短而清晰的回答,消去了玲王耳中其他所有声音。

——那个瞬间,比起愤怒、失望等负面情绪,玲王最先感到的是惊奇。在近乎完美地替自己包办了一切的人面前,凪第一次明确地、坚定地表达了自我意志,表达了对玲王的拒绝。

可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玲王,我以为,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会站在我这边。如今看来,你毕竟还是一个人类。”

幼龙平静而疏离地说,抬手拨开眼周粘连的发丝。死去的人类的血,黏结在他的皮肤上,玷染了纯白的睫尖和发尾,围困着那双盛有人类青年幼时幻梦的眼睛。

“教廷不是龙族真正的敌人。教廷只是人类欲望的形态之一,只要有人类存在的地方,永远都会有和教廷类似的东西。”

凪已经变了,从他认同了自己龙族的身份、向人类复仇的那一刻起——玲王却不愿面对这个事实,仿佛一旦承认了这一点,曾经亲密无间的他们就会从此分道扬镳、渐行渐远。

“我当然是站在你那边的!我一直在为了实现对你的承诺、为了改变龙族的命运而奋斗啊!”人类青年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既震惊又伤心地失声喊道,“你居然不相信我?!”

“不相信的人是你,玲王,”凪微垂眼帘,轻轻摇头,“你不相信我,不相信我们龙族,能够靠自己的力量改变命运。”

与激动的玲王截然相反,凪的态度非常冷静。然而,这份冷静在此时的玲王眼里,意味着凪在与他的情绪划清界限,意味着凪对他的感受的拒绝甚至否定。幼龙越是表现得不为所动,人类青年就越强烈地体会到被弃之不顾的孤独、焦虑和恐惧——这严重妨碍了他的理性思考。

“靠自己?……你究竟想干什么?”

凭你一个人单打独斗?还是靠西域那些老幼病残的龙族?没有我你什么都办不到!——玲王心急如焚地想,他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在思考判断,还是在诅咒祈求——不可能,绝对行不通,你怎么可以离开我而独立?我比你更熟悉游戏规则,我比你拥有更多筹码,我才是为你赢得世界的人!看看我,依赖我,利用我啊!不要丢下我!

“从今日起,我将解救我遇见的每一个遭受迫害的龙族,惩罚每一个欺辱、压迫、虐待他们的人。我要让人类见证龙族的力量,了解伤害我们的代价。”

——你知不知道你的想法有多天真,多危险?我必须阻止你误入歧途,这是为了你好……不要那样看着我!不要露出那种清澈倔强、一意孤行的眼神!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感觉一切似曾相识?原来,你和我是一样的,对吗?你也痛恨别人利用你、控制你、剥夺你本应属于自己的人生,不是吗?即使这种操纵以奉献为形式、以爱为名……

千头万绪错综在心头,玲王的嘴唇微微翕动,却终究什么也说不出口。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凪此刻萌生的自我和意志是多么珍贵——尽管凪因此做出的决定令他痛心疾首、左右为难。

“那首歌……”凪偏开视线,轻声道,“当她唱起那首歌时,我发觉,我知道那些旋律和词句,它们长存于我的体内,如同沉睡的本能,直到那一刻,我才意识到它们的存在。”

幼龙朝一侧偏着头,目光深邃,延伸至渺远的地平线尽头。他的神思似乎穿透了深沉的夜幕,触及到某些比时间更悠久、比空间更广阔的事物。

“然后,仿佛与之唱和般,我听到了一些别的声音。”

“别的声音?”

“许多纷乱的声音,不知道是谁的,每个声音的特征都不同。它们直接在我的头脑中响起,七嘴八舌地对我说话……”凪摸着后颈回忆道,“听着那些声音,我变得好像不是自己了,不知不觉就展开了行动……”

“那些声音说了什么?”人类青年心中涌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人类寄生于世界,且终将毁灭世界’、‘若无人类,自然必会更加繁荣’、‘消灭人类,拯救众生’……之类的。”

莫非是神谕?玲王心下骇然。不可能,神明选中的是他这个人类。如果神意要他为所爱之人建功立业,怎么会让他的爱人与神圣的事业对立?这说不通。

但是,凪显然受到了那些声音的影响。“你现在还能听见吗?”玲王追问道。

凪摇摇头,“当我冲上处刑台时,它们就消失了,没有再出现过。”

“有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

“倒是没有哪里不舒服……”

凪的话让玲王心中疑虑丛生,却也稍稍松了口气——原来凪那么做是身不由己。既然如此,只要他能解决那些声音的问题,凪就有可能恢复“正常”,他们的关系也有望回到从前。当然,一切肯定没有那么容易;但是至少,目前他还有能为凪做的事,还有留在凪身边的理由……

“多半是刺激引发的精神症状,”玲王强作镇定,努力引导着话题,“我带了些静心安神的草药,路程还剩五天左右,等到了西域,我会想办法找位医生。在那之前,我们要避开城镇和人群……”

“你好像误会了,玲王,”幼龙说,“我不认为这样有什么不好。”

他专注地眺望着远方,仿若在自言自语;地平线上的血月映照着他瞳孔里的景色和光芒,其中没有人类青年的存在,也没有他的位置。对于后者而言,这是一幅极其令人不安的画面,教人分不清凪沐浴着的哪里是血,哪里是铜红色的月光。

“在我的人生中,还是第一次产生如此强烈的‘想要做什么’的冲动,在它的影响下,我做到了原本的自己无法想象的事。对于产生了全新欲望的陌生的自己,我感到既好奇,又兴奋。我为何那么做?我能做到什么程度?未来的我会变成什么样?……我想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因此,我不会压抑这股冲动和它所激发的能量,相反——我要将其完全解放。”

凪的嗓音一点点积聚着热量,变得愈发低缓而沉浊,这是他开始兴奋起来的征兆。玲王熟知这一点,此时却只觉得心惊胆寒。

“我想救她,但是,救她不是我袭击人类的原因,复仇也不是。那个时候,我体会到了一种热血沸腾、酣畅淋漓的快感,仿佛遮住眼睛的布被拿走,世界一片光辉灿烂,真正的自我得到释放,身体与心灵在自由中翱翔,充满无限的可能性。我想就那样一直不停地战斗下去,挡在我面前的家伙越是凶狠、强壮、坚不可摧,就越使我心潮澎湃……”

“够了!别再说了!”人类青年忍无可忍地怒吼,上前一步揪住幼龙的衣襟,“你杀死的可是活生生的人!”

“玲王,”幼龙毫不抗拒地任他提着,语调里的热度冷却下来,变作一种残酷的淡然,“你打猎时会想这些吗?”

人类青年怔住了,攥着衣襟的手顿时失去力量,颓然跌落。

你们和我们有什么不同?

——初识时凪的质问,溯流四载光阴,回荡在玲王耳畔。

人类和龙族,与世上大多数生灵一样,都为了满足自己的需求和欲望而掠夺他者。但是,人类出于种种原因,会约束自己的欲望和行为。玲王理想中的国家,本质上是一个人人在合理范围内约束自我,以达到和谐共存的平衡状态的体系。然而,他突然意识到,这个体系的底层逻辑是人性,是人类社会的发展需求,却未必符合龙族的天性。巨龙于风暴中幻化,所过之处无不江翻海搅、地动山摇,是野性与自由的极致,是文明和秩序的破坏者。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犯了致命的错误——他把龙族当成了人类,把凪当成了他自己。现在,业报来了。凪不愿意做他的附庸,拒绝了那个以人类为主体的“理想国度”,选择遵从自己的荒野本性,与人类文明抗争。

他忽然又想起那个异教传说。神明创造了最初的人类,然后打开他的身体,取出肋骨,做成他的爱人。即使被玲王以血肉滋养,凪依旧是独立的个体,不是玲王的一部分,不是他的延续。凪会成长,会改变,会离去;而迟迟未能明白这一点的玲王,注定承受剜肉断骨的锥心之痛。

“玲王,是你解放了我。我一直相信,你会带我去更广阔的世界,也能改变我们出生的地方。然而,如今我已经无法置身事外,等待你替我解决所有问题。我不认为人类能靠自身改变,龙族更不应该将自己的命运寄望于人类的改变。为了从人类手中夺回失去的一切,龙族必须拥有自己的力量。昨晚,我的力量觉醒了,这仅仅是开端。今后,我会继续探索和发展我的力量,以此捍卫同胞。”

那一刻,人类青年仿佛看见了——火焰,从幼龙因决心而闪耀的眼眸中燃起,萦绕于他的周身,转瞬间以燎原之势席卷天地。大火点燃了从翡翠城到摘星谷的碧蓝海岸线,烧毁了港口、城镇、教会和农田,吞噬了玲王为梦想所建立的和尚未建立的一切。他熟悉的人们统统被卷入火海:母亲、父亲、普林斯神父……万灵之主的天罚没有私欲,没有好恶,没有仁慈,唯有一视同仁的毁灭。良民与恶徒尸骨相累,少壮和老幼同化灰烬。它的燃料是人类的生命和希望,除了死与绝望,什么也不会从中诞生。

——那是龙焰,是人类的黄昏。

玲王的嘴唇颤抖着,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当他预想到未来可能降临在人类头上的灾祸时,他的心仿佛被一台巨大的机器搅碎了,而其中最锋利的刀片,就是此刻凪决意前往那个未来的眼神。

“……你对人类的看法是错误的,”玲王深吸了一口气,抵抗着铺天盖地的恐惧与无力感,阴沉而强硬地说,“我会向你证明,人类可以靠自身改变。有没有你的参与,我都将完成我的计划。但是,如果你再像昨晚那样袭击人类,我一定会阻止你——无论用什么方法。”

说完,他将仅剩的意志和力量灌注于双脚,强迫自己转过身背向凪,朝血月下莽苍的前路迈出步伐。他看见月轮的四分之一已经没入地平线,群山的暗影切断了它的轮廓,像是无形而不可抗拒的手,给人心筑上的一道高不可攀的藩篱。

“在这里停留很危险,走吧,我们还有路要赶。”

走吧。“凪已经不需要玲王了”——在这个最终的事实被戳破之前,在凪说出更令他心碎的话语之前,在他们的梦想彻底破灭之前,就此打住吧。

身后是一片虚无可怖的寂静。凪没有再说什么,只有脚步声跟了上来。

肉体和精神濒临崩溃,玲王感到头晕目眩、虚实难辨,每一步都像踩在坍塌变形的地面上。一直以来支撑着他的某些东西,正在逐渐分崩离析,一去不返。

走吧,向前走,无论如何都不能止步不前……可是,走去哪里呢?玲王蓦地感到一阵彷徨。

月隐崖。没错,他要去月隐崖找到神弓,利用“圣子”的身份招兵买马、攻取北境;再以北境为根据地统一全国,然后对国家进行彻底的改革……一定会成功的。他很优秀,什么都能做到。不,是必须要成功。他必须证明给凪看,必须阻止凪屠杀人类。神弓……对了——神弓不就可以阻止凪吗?

……不!等一下,他刚才在想什么?简直太可怕、太荒唐了,那种事绝对不可能发生!向前走吧,其他事留待今后再说。今后、今后……今后究竟会怎么样呢?倘若他藏起自己的恐惧,对分离和毁灭的预感视而不见,他不想面对的明天,是不是就不会到来?

玲王知道,却不愿明白:终有一日,他必须做出真正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