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舶小屋

【凪玲】月轮之下 (11)

本章含有微量凛冴成分(恶搞向),请注意避雷

部分场景描写参考了肯·弗雷特的《圣殿春秋》

第十一章 狂欢

第二天破晓,他们从白塔启程,穿过雾气朦胧、鸟鸣啁啾的山谷。茂密的雨林冠层下散落着大大小小的光柱,宛若一束束轻纱缭绕;彩虹鹦鹉腾起的枝头溅开一阵露滴的细雨,闪耀在空中的晶澈水珠如同无数微小的镜面,映照出树影间一前一后、步调不一的两个身影。巨大的行囊丝毫不能拖宕紫发青年的步伐,他一路蹦蹦跳跳,不停将脚下厚厚的枯枝碎叶踩得沙沙作响,尽管一人背负着两人份的行李,他还是把身无长物的旅伴甩开了一段距离。

“喂,凪!快点跟上来呀!”

青年一边笑着回头一边挥手喊道,一旁树冠里的小动物们被喊声惊动,纷纷挤开枝叶哄散而去,一缕格外明媚的晨光从摇荡的树顶泻下,照亮了青年疏朗的眉目和意气风发的嘴角。被呼唤的人在十几步开外慢吞吞地走着,不知出于警觉还是习惯,体态微微有些佝偻。他用手在眉上边搭了个凉棚,半眯着眼睛观察四周的景色,时而在乍起的风中翕动鼻翼,时而伸长脖子探看脚下。突然间,对面的枝丛发出异响,一只黑背钟鹊凄厉地鸣啸着,疾速振翅朝他俯冲而来。

“哇啊!”凪慌忙后仰闪避,黑白相间的大鸟如离弦之箭一般擦过头顶,利爪勾走几缕头发,他因惯性跌坐在地,捂着头呻吟起来。那大鸟迅猛地拍打着翅膀,调转方向正欲再次发动攻击,就被赶来的玲王用剑柄轰走了。重归平静的树荫下,玲王轻轻拨开凪的发丝,清洁被抓伤的头皮,并抹上药膏。之后,他帮凪整理好头发,戴上披风的兜帽。

“现在问这个可能有些晚了,”玲王双手按着凪的肩膀,神色凝重,“不过,凪,你真的是龙族吗?”

“欸……这个,”幼龙抬起眼睛,摸了摸兜帽下的角,“我觉得应该不是假的。”

“可是,万灵之主刚刚在森林里被喜鹊袭击了——还是一只。”

“呜……还不是因为玲王走得太远了……”

白塔所在的山谷与城堡之间本有城墙相隔,但玲王知晓一个秘密通道,那是城堡修建者预留给后人的紧急逃生路线,也是玲王一直以来往返白塔的捷径。他对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了若指掌,轻松带领凪避开巡逻的守卫,先前往鸽舍送出几封信,然后悄无声息地穿越城堡,进入城区。

黎明时分的城北静悄悄的,这里不仅坐落着王国的象征——三圣殿,也是神圣与权力交织的核心地带,汇聚了中央机构的主要部门、教宗和主教们的宏伟宫殿,以及王公贵族的奢华府邸,与城南平民区以圣殿广场为界。两人从锁匠铺后门出来,望见广场对面一幢幢高大的独栋石屋的百叶窗后面烛光闪动,是早起的女仆或年轻修士开始点火烧水准备做饭了。天色在袅袅炊烟中渐渐转亮,陆陆续续有人从门后提着水桶、挎着篮子、拿着瓶瓶罐罐走出来,城门一开,城南的早市就开始了。玲王戴上披风兜帽,把凪的帽檐也往下了拉了拉,确保角和鳞片被完全遮住,牵着他离开大道绕进小路。

“和圣子里昂一样的梦?”

手牵着手穿过僻静无人的小巷时,玲王对凪讲述了自己昨晚的梦。

“嗯,但有一点不同——梦中你也出现了,看起来很悲伤,让我去完成自己的使命。在你的指引下,我看见了神启。”

凪抬起兜帽阴影下的眼睛,竖瞳边缘一圈放射状的亮彩流动着微光。“玲王的使命……”他若有所思地望着领先半步的人,目光幽深,“是杀死我,成为救国英雄吗?”

“哈?怎么可能啊,都什么年代了,”玲王不以为意地回头嗤笑,“再说,你又没有要毁灭我的国家。”他眼中的戏谑之意淡去,流露出一贯的强势和自信,“不过,我确实打算临时更换目的地,去圣子当年找到神弓的月隐崖看看。既然神明选中了我,失落已久的圣器可能也在等待它的新主人呢!”

“被当作圣子的影子这件事,玲王现在已经不介意了吗?”

“你还挺懂我的嘛,”紫发青年似笑非笑地一挑眉,“我痛恨的是教廷通过这种方式利用我,但是同样的,我也可以反过来利用这一点,让成千上万的人信任并追随我,谷地伯爵可能就是其中之一。”他转过头眯起眼睛,笔直遥望着窄巷尽头迸射的朝霞,握着凪的手微微加重了力道,“怎么样?跟我一起去边境寻宝吧!还能从山上眺望到你的故国哦。”

“欸……无所谓啦,反正我都没什么兴趣……”幼龙眨眨眼睛,凝视着晨曦勾勒出的恋人后侧面的轮廓——平时垂落在脸颊旁、略微遮掩着耳朵尖的鬓发,此时随着迅捷的步伐飞扬起来,露出完整秀丽的耳廓;鼻尖、睫尖和发梢都被过分耀眼的霞光穿透,晕染成半透明的粉金色,显得有些模糊失真。凪张了张嘴,过了一会儿才发出声音:“玲王,我饿了。”

其实他分辨不出那种口腔发涩、胃里阵阵紧缩的感觉是不是饥饿。

玲王停下脚步,用“真拿你没办法”的眼神睨了凪一眼,把背包放在地上打开——里面满满当当而又井然有序。他掏出一只标记着金星符号的油纸包,拆开绑绳递给凪,“喏,今天吃这个对吧?”

“嗯,金曜日吃蜂蜜牛轧糖,”凪轻轻点头,看了看浇了厚厚一层蜂蜜的果仁奶糖,没有伸手去接,而是直勾勾盯着玲王,“手指会变得黏黏的很麻烦,玲王喂我吃嘛。”

“你是小宝宝吗……”玲王苦笑着叹了口气,正准备拈起一块糖果,伸出的手却忽然一顿。那一刻,一群喧嚣的晨鸟划破天际,斑驳的影子短暂地掠过他的面庞,低垂的睫毛背后眼波一转,他的笑意也随之变得玩味。瞬息之间,他改变了动作,抓起一把糖果摊在掌心,举到幼龙嘴边。

“吃吧。”他笑容优雅,口吻却如发号施令般冷淡。

琥珀灰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困惑,旋即幼龙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安静而驯顺地垂下头,像凑近餐盘的宠物那样把脸埋进饲主的手掌,探出分叉的细舌舔食奶糖表面的蜜汁。与色彩浅淡的薄唇形成强烈对比的猩红舌信不紧不慢地爬过每一块食物,用自己的气味将它们包裹,随后与洁白锋利的牙齿交换位置。当幼龙清脆地咬断第一块半融化的乳白色糖果时,人类青年突然意识到对方的双手不知何时已经托住了他的手,两根拇指有意无意地掐入脉搏。

“啊……!”一股身不由己的虚弱感油然而生,让玲王的后腰顿时一阵发软。血管是他全身最敏感的部位之一,手腕上微妙的压迫感唤起了伤口愈合时的刺痒和隐痛,幼龙尖锐的指甲则令他忍不住联想到放血的刀刃。斜阳和征服的欲望炙烤着他的半边身体,而恐惧与生存的本能冻结了另一半。冷汗沿着因兴奋而涨红的面颊滑落,在颈部被喉结牵动的肌肤表面蜿蜒。他试图通过吞咽来平复愈渐惶急的心跳,不经意间泄露的颤音却如沙漠中迷途的旅人般焦渴。

凪仅仅透过凌乱的刘海向上一瞥,随即又垂下眼睑继续进食。他的吃相毫无人类的优雅体面,反而展现出野生动物干净利落的本能。朝霞涂抹小巷的笔触不断变换着角度与浓淡,凪面部的鳞片随着头和嘴的动作粼粼闪烁。奶糖几乎完全融化了,窸窸窣窣的咀嚼声逐渐被黏黏糊糊的舔吮声替代。滑腻的软舌卷起一粒粒坚硬的碎果仁,在蜜水润滑下摩擦着掌心,带来异常鲜明的触感。奶汁、蜜糖和津液汇成一小股白色浊流,溢出受制于人的手掌,淌下光裸的小臂,积聚在疤痕虬结的肘窝里——这景象在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中变得扭曲。

玲王蓦地感到手脚僵硬无力,周围的环境似乎在逐渐远去,他仿佛回到了那间暗无天日的隔离室,被“幽灵”们牢牢按住四肢压在床板上……又来了。

年轻的亲王逐渐意识到自己不再像从前那样勇敢无畏,身心遭受的重创以及对未来的不确定性,让他变得脆弱、神经质、如履薄冰,正是这种状态致使他将局面引导至此。他急于证明恋人对他的渴望(无论在生理上还是情感上),以确认彼此之间的紧密联系;更要证明这份来自异种的欲望是安全可控的,以验证自己的权力和主导地位。十六年的人生里,玲王从未如现在这般迫切地需要体会到确定性和掌控感。

然而,如影随形的创伤却成了他执行这一切的阻碍。人类青年摸索着身后的墙壁,在一块凹凸不平的石头上碾压骨节,痛楚让他的意识重新集中——他知道自己必须突破内心的障碍。如果连凪都不能信赖,那他还能相信什么呢?

“喂,凪,”玲王以眼神示意手臂中央反射着晨光的水迹,露出一丝轻蔑的微笑——那种刻意的轻佻是他对自身困境的掩饰,“你把这里弄脏了,清理干净。”

“遵命,王子殿下……”幼龙半闭着眼,贴着主人的掌心低喃,沉浑的音波伴着灼热的吐息在皮肤上震动。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舌头伸向玲王手腕最纤细的部位,舔去覆盖在血管凸起上的糖水,暴露出那层薄到透出青色脉络的皮肤。凪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白皙的双颊染上潮红,残留着白浊的溽热唇瓣反复夹起那层薄薄的皮肤,一边吸吮舔弄,一边用牙尖轻啄,每一次的力度都比前一次略微加重。他紧握的双手也愈发用力,濒临失控,正如心中愈燃愈炽的欲念,沿着玲王的手臂向上攀升,把骨头捏得发痛;似乎难抑那份饥渴不被满足的焦躁,他不断用锐利的指甲划擦、抠挖玲王的皮肉,所过之处皆是斑斑点点的红肿和血痕……

汗水模糊了玲王的视线,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颤抖发麻的肢体力不能支,他只能将头和上背抵在墙上。本已痊愈的消化道又开始隐隐作痛,胃袋像灌满水银般沉重,来自过去的阴霾笼罩了他的整个身心,全身上下的伤痕仿佛也在痛楚中苏醒。这一刻支撑着他的除了顽强的意志,还有对恋人、对他们共同的未来的希望。

你会证明给我看的,对吗?

无论你的本能有多么强大,你都能为了我控制住它——这就是驯服的涵义。这就是你对我的忠诚。

“不……玲王!”凪猛然用一股极大的力量推开了玲王,“这样下去不行……”

这一推似乎是奋力挣扎的结果,加上反作用力的影响,幼龙当即失去平衡跪倒在地,兜帽也从头上滑落下来。

“怎么了?”心跳几乎要撞破胸腔,玲王竭力遏抑着纷乱的呼吸,以平静的语调问道。

“这不是我想要的!”凪发丝蓬乱,嗓音嘶哑,跪在玲王脚边不住地摇头,失魂落魄的模样看上去十分无助。

玲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充血发红、缀满汗珠的后颈,下意识地舔了舔唇缝,“那,你想要什么?”

“我……我说不清楚,但绝对不是这个……”

“你想要什么?”

“……我……”

“‘我认为,每个生命都知晓自己的需求’,”人类青年俯身捏住幼龙的下颌,一边轻声重复后者的原话,一边缓缓抬起他的脸,“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混乱、痛苦、狼狈不堪的面孔,如同刚刚上演过一番激烈厮杀的战场;而那双透过濡湿的睫毛仰望过来的灰眼睛里闪动的光芒,已然明明白白地宣告了交战的双方——欲望和理性之间的胜者。

“我,想要玲王,”幼龙的目光似哀诉又似乞求,他吸了吸发红的鼻子,张开下唇轻轻摩挲饲主的指尖,“以不会伤害你的方式。”

看到了吗,造物主,是我赢了。

玲王一把将凪从地上拽起来,用斗篷胡乱遮住两人的头和脸,拉着凪朝巷口飞奔而去。

火热的手指紧紧交缠,他们不顾一切地奔跑着,穿梭于林立的房屋和纵横交错的街巷中。鸡舍里的母鸡受到惊吓,纷纷拍着翅蹦跳起来;路旁打盹的黑狗被脚步声吵醒,冲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猛吠,玲王边跑边回头对它做了个鬼脸。

他们穿越喧闹的市集,与城门附近满载货物的农民和猎户们擦身而过。扑面袭来的晨风携着朝露的清寒,却丝毫无法冷却年轻肉体中的燥热和激情。他们就这样一路狂奔到城外荒郊,气喘吁吁、难分难解地跌进一片随风摇曳的芒草地里。柔顺的草叶无言地承托着被欲火烧得滚烫的身躯,尚未开放的浅麦色芒穗上缀着露珠,湿润柔软如动物的毛发。

在天地自然的怀抱中,衣物和言语都显得多余。凪将玲王仰面压在身下,贪恋地从眉心舔吻至脚尖。幼龙不像人们偏见里的那样喜好聚敛珍宝,他所守护的仅有一颗最美味、最珍贵、最独一无二的“糖果”,而此刻他又一次让他甜蜜地融化在自己的体温中。当地平线上的旭日与濒死的快感一齐迸发,玲王望着漫天烟云似的红霞恍惚地想,或许他们已经抵达了世界的尽头。



离开都城后,他们以传闻中的圣地——月隐崖为目标继续前进。月隐崖位于边境山脉西南部的密林深处,既是圣子里昂当年获得圣器的神谕之地,也是他后来在屠龙之役中射落白虹、以身殉国的古战场。

为了避人耳目,玲王果断放弃走官道,选择穿越人迹罕至的荒野——这难不倒接受过野外作战训练的他。凪虽然起初有点笨手笨脚,凡事都要抱怨,但很快就显露出与生俱来的对自然环境的敏锐洞察力和适应性。也许是受到幼龙体内尚未完全觉醒的血脉的影响,无论是深山野岭里的毒虫猛兽,还是栖居于远离神灵庇佑的蛮荒之地的妖怪地精(玲王对它们的认识仅限于传说),一路上都对他们两个敬而远之。

夏秋之交的夜活泼而静谧。深潭般的夜空时而泛起薄云的微澜,群星在其间一闪一闪地呼吸,银白色柔光水一样流淌下来,浸润着地上万物,滋养它们开出摇曳的轻影。凉爽的晚风犹带一丝草木熏蒸的暑气,那是炎热漫长的白日的悠悠回响。不时撩拨的风仿佛锲而不舍的情人,羞赧躲避的树叶沙沙作响,与虫鸣合奏着含情脉脉的小夜曲。草尖间的萤火虫随乐声起舞,星星点点的微光萦绕中,玲王轻轻捧过凪的脸,与他反反复复练习那个始终没有进步的吻。

他们以星光为被,草地为床,在古老的巨树下抵足而卧,一夜安眠。隔天清早,在群鸟轮唱中苏醒的人类青年惊讶地发现,尚在熟睡的幼龙身边竟然丰收般地堆满了新摘的野果——附近的动物足迹显示这是一场匿名的集体供奉。

“欸……比起这个,我更希望你们能在睡梦中把我直接运到目的地啊……”

睡眼惺忪的凪嚼着玲王剥好的无花果,朝着足迹消失的方向咕咕哝哝,换来玲王对他一顿劈头盖脸的揉搓。

“哈哈!那种事情办不到的吧!”

自那以后,这种神秘的“仪式”成了他们旅途中不定时的小插曲。然而,尽管他们不缺食物,水源却是个不稳定因素。进入酷热干旱的西部荒漠区后不久,连日的缺水就迫使他们来到了附近的城镇。

夕阳已经沉入地平线,城门旁点燃了火把,进入饮骆镇的人流依然络绎不绝。玲王注意到像他们这样的旅人不少,但更多的是形形色色的商队,心想这座以“骆驼饮水之地”为名的城镇应该是西南地区贸易路线上的一处交通枢纽。他们混进运送香料的队伍里穿过城门,走在仅比货车稍宽的土路上。尽管外面的红土荒漠无边无际,城镇中心的土地却是寸土寸金。道路两旁的木头住宅鳞次栉比,房子和房子之间的窄巷里又加盖了新的半截宽的房子。当空地小得连最窄的房子都建不下时,就搭起个摊位出售酒水杂货;至于连摊位都摆不了的地方,就会有个猪圈或鸡舍。渐染的夜色没有稀释半分白昼的繁闹,反而为这座不眠之城注入了新一轮活力。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与辘辘的车马声交织如潮,香气袭人的暗巷里不时探出一只只指甲艳丽、环佩叮当的白胳膊,水蛇一样企图缠上往来过客的衣带。

他们走到教堂附近,发现街道加宽了,开始能看见精美的石制建筑。玲王不由想到,它们中的某些也许见证了王国初期的动荡岁月。百余年前,人类为了抵御龙族的频繁侵扰,不得不以坚固的石料为主体建造房屋和部分基础设施。如今屹立于王国中心的糸师家族,正是在那个石造业蓬勃发展的时代崭露头角,逐步奠定了今日的显赫地位。随着龙族的威胁被消除,加之糸师家族对行业的垄断,普通民众开始转向更经济的木制住宅,而石制建筑渐渐成为财富和地位的象征。饮骆镇的石屋大多为双层结构,底层通常是店铺作坊,楼上则用作生活起居。玲王浏览着橱窗里的货品,不禁对这个地方的繁华和多样性感到惊叹。

今天是斋期结束的日子,教堂正门前的广场上火光和人影攒动,不时飘来舞乐声与阵阵欢声笑语,似乎正在举办狂欢节。趁众人都被吸引到那边,玲王领着凪悄悄绕到教堂后门,翻墙进去找到水井。他们汲了清凉的井水解渴和洗漱,并将几只水囊装满,正要离开时,忽然间,玲王隐约听见外面起哄的人群在呼喊一个出乎意料的名字。

“教宗大人!教宗大人怎么还不出来?”

“亲爱的圣父,别让我们等急了!”

玲王迅速整理好披风,拍了拍今晚格外安静的旅伴的背,“凪,我们去广场上看看。”

“你确定吗,玲王?”凪摸着后颈迟疑道,即使四下无人,他的嗓音依然压得很低,“那里有好多人……”

“人多反而不容易引起注意,走吧——把帽子戴上。”

即便对于经常混迹民间的玲王而言,广场上的景象也称得上光怪陆离、别开生面。饮骆镇地处偏远,民风粗犷自由,又汇聚了天南地北的旅客,长期融合下孕育出开放多元的地域文化,吸引着更多求新求异的商人和冒险家,狂欢节正是这种风土人情的缩影。他们看见头戴鲜红弗里吉亚帽的杂耍艺人,用四肢花式抛接着几支旋转的火棍,不时将火焰送入口中,取出时棍子仍在熊熊燃烧。一对刺青遍布全身的魁梧神秘的双胞胎迎面走来,两人肩上共同缠绕着一条碗口粗的金色巨蟒,走近时玲王才发现他们的头像并蒂的南瓜似的长在一起。随后是一支吟游诗人的乐队,独眼领队所吹奏的风笛十分奇特,簧管与吹管之间连着巨大的异形风袋,玲王疑心那是用鳞甲目魔物的内脏制作的,随着脏器鼓动涌流而出的乐曲妖异诡丽,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起哄声浪的中心地带——滑稽剧场被里三层外三层的观众围得水泄不通,玲王费尽周折,终于带着凪挤了进去。他感觉舞台上的布景有些熟悉,定睛一看,竟然是简陋版的三圣殿,不免暗自惊诧。千呼万唤中,伴随着一阵荒腔走板的音乐,一名白衣高帽、手持“黄金权杖”的中年男子,在两个涂脂抹粉的侏儒的簇拥下翩翩登场。他朝台下施展赐福的手势,莞然朗声道:

“月神的子民们啊,为何你们个个看起来风尘仆仆、疲惫不堪?难道没有一片遮风挡雨的屋檐吗?圣母保佑,倘若木屋你们住不起,为何不尝试盖石屋呢?如果没有你们倾尽所有交纳的采石税,本座该如何建造自己的第九十九座宫殿?这是对圣座的大不敬……”

人群爆发出一阵哄笑,玲王也情不自禁地勾起嘴角。他不得不承认这段模仿颇具神韵,不仅捕捉了糸师教宗那种拿腔作调的伪善,连眼下夸张的假睫毛都无比逼真。年轻的亲王觉得心情许久没有如此畅快,他递给路过的卖酒女半块银币,拿过两杯盛在香兰叶中的蜜酒,将其中一杯一饮而尽。

“愚夫俗子们,你们怎能理解‘三圣’的真谛?父亲掌教权,一子为枢机,另一子为骑士,如此,天下便尽在我们手中……”

“父亲,父亲!我不想当教士,我想当骑士!”

面对旅伴递来的酒,凪默默摇了摇头。玲王把目光转回舞台上,方才注意到“教宗”身旁的两个侏儒演员同样也贴着下睫毛,其中戴着红色假发的侏儒紧紧抓着“教宗”的衣摆,另一只手举着一个小药瓶。见此情景,玲王刚含下的一口酒差点喷出来。

“我想当骑士,那样我就能光明正大地挥剑杀人,而不是用这种女人使的玩意儿!”红发侏儒愤怒地将药瓶摔在地上,怪叫着扑向黑发侏儒,“凛!把你的剑给我!”

“父亲,父亲!我要成为骑士!我不会把剑给哥哥的!”黑发侏儒一边做着鬼脸跑开,一边挥舞着道具木剑,躲到“教宗”身后露出得意的笑容,“我要像父亲对姑妈那样,用我的‘剑’来惩罚哥哥!”

酒精在血流中澎湃,玲王被一股暴虐的狂喜席卷,忍不住放声大笑,与周围欢呼雷动的人群一同拍手叫好。舞台上“敌人”的滑稽丑态如同一剂猛烈的鸦片,短暂麻痹了那些深埋心底、溃烂发脓的痛苦与屈辱。那一瞬,他真正彻底融入了这场狂欢,忘却了消弭仇恨的理想,甚至忘记了所爱之人的存在。在他斜后方的凪悄然抬起被甩开的手,静静垂下眼帘,似乎在犹豫着什么。但最终,幼龙又轻轻放下手,继续沉默地观察着人类青年。

片刻之后,一阵微带森林气息的清风拂过,玲王渐渐从醉意中清醒过来。他回头看向微风吹来的方向,只见凪正心不在焉地望着远方。玲王没有把这点细枝末节放在心上,他此刻的心情仍然无比愉悦。嘲笑糸师家族的贪淫固然令他痛快,但更让他欣喜的是,原来这个国家的人民早已看清了统治者的真面目。这样看来,他梦想中的那个没有宗教压迫、没有种族对立的新世界,或许比他预想的还要近在咫尺……

当——当——当——当——

突然间,钟声从刺破天边月轮的钟楼尖顶回荡而出。四声洪亮而紧凑的钟鸣,在短暂的间隔后,又以同样的节奏继续重复。广场上的欢歌笑语戛然而止,人们纷纷停下手头的事务,不是望着某个方向窃窃私语,就是收拾东西朝那个方向走去。安静而诡异的氛围笼罩了整座广场,只剩下五彩灯笼和火把的火焰随风飘摇。从这份有如乐章之间的停顿的静默中,和周围一张张敛声屏气、红润亢奋的面孔上,玲王隐约察觉到了某种蓄势待发的狂热之情。他想起那钟声的含义,面色一沉,握紧凪的手低声道:“咱们快走。”

两声长钟代表晨昏祷告,三声短钟则是弥撒的信号,而四声一组的急促钟声,预示着地方教会法庭即将开庭。

人潮从城镇的四面八方涌来,仿佛被花衣吹笛手魅惑的孩子们,向着广场的某个角落汇流而去。玲王对即将发生的事心生厌恶,认为此地不宜久留,拉着凪就要往城门方向走,却发现幼龙僵立在原地,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玲王……”凪喃喃地说,眼中闪过迷惘之色,“我想过去看看……”

他回过头,目光灼灼地遥望着人潮汇聚的方向。

“那里……好像有什么正在呼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