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舶小屋

【凪玲】月轮之下 (10)

第十章 成人日

翡翠城的风波平息后,玲王决定暂时韬光养晦。在不惹人怀疑的前提下,他尽可能长时间留在白塔里,陪伴在凪的左右。对他来说,现在让凪离开自己的保护范围是一件不堪忍受的事,他不露声色,内心犹如惊弓之鸟;独处于他亦是痛苦的,他不愿看见旧的一日逝去,也害怕新的一天到来。他焦虑不安,忧心如焚,壮志难酬。失败和被监禁的经历无法摧毁他的信念,却在他心底播下了怀疑和畏惧的种子。

从夏至到夏末,他们过着平静的生活,就像回到了形影不离的童年时代;有所不同的,是玲王鲜少再露出从前那样天真烂漫的笑容。他依然热爱高谈阔论,但对近在眼前的政治抱负谈得少了,对两人遥远的未来的畅想变多了。儿时的幻梦犹如从尘封的匣子里取出的旧玩具,被热情洋溢的话语重新打磨,被兴致勃勃的眼神擦得发亮,在欢欣鼓舞的手势中穿越时光,再度焕发出振奋精神、抚慰心灵的光彩。

仿佛不知疲倦地,玲王反复描绘着有朝一日他们将在冒险中亲历的世界,大陆之外超越想象的世界:东方的仙岛,西方的神庙,河流上的空中花园,沙漠里的奇珍异兽,从灰烬中复生的圣城……然而,有心的听者不会忽略,在他眉飞色舞、谈笑风生的时候,在一帧帧光怪陆离的西洋镜画片流转飞逝的间隙中,某种微妙的心不在焉和心绪不宁的状态,将他与当下的场景隔离开来,渗透进他每一个最细微的表情和动作,使他竭力构筑的欢愉之城的高墙裂开一条条隐秘的缝隙,泄露了被压抑并封闭其中的黑暗。当梦想家绘声绘色地谈起波斯古刹的飞檐下欢笑的面具眼睛里扭曲而出的小毒蛇时,凝视着他的幼龙不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在白塔之外,玲王也尽可能藏锋敛锐。他中断了明暗处的一切政务,称病避开各种社交场合。遇到不得不露面的时候,他便刻意在人前表现得意志消沉、心神恍惚,言行带有某些精神错乱的征兆,只为让敌人相信一蹶不振的自己不再构成威胁。日复一日的忍辱示弱与碌碌无为,令他那颗骄傲的雄心饱受煎熬,唯有白塔里的短暂停泊能修补风浪的创痕,帮他的心重新找回动力和航向。凪尽管无法共鸣人类的复杂情绪,却能敏锐地察觉到玲王的脆弱时刻(玲王认为大概是捕食者的天性使然)。每当那时,这对恋人便会沉默而热烈地索求彼此的身体,抑或在蝉声云影中静悄悄、懒洋洋地相互依偎,用肤温的交融、血肉的重量与力量代替被思想局限的言语。只要和凪在一起,玲王就能暂且忘却俗世的纷纷扰扰,沐浴在仿若听见清风拂过树梢,或嗅到雨后泥土的芬芳时那般欣悦的安宁中。

在几次弥撒和圣事中,玲王不可避免地再次遇见糸师家族的人。教宗永远风度翩翩地微笑着,显得那样崇高而谦逊,圣职者的温蔼与悲天悯人仿佛与他的脸孔融为一体的面具,侍立左右的两个儿子则酷似末日预言中向人间倾倒灾厄的神使。次子糸师凛与玲王年纪相仿,从小到大,玲王不知多少次听到神父们抱怨糸师家的小少爷不是块读书的料,也从未能在马上长枪比武中击败后者。去年冬天,以史无前例的成绩独占鳌头的凛从受训的狱门雪山返回都城,正式宣誓成为一名圣殿骑士,自那以来便极少跟他的红衣主教哥哥出现在同一场合。通过观察这一家人的神态举止,玲王推断坊间关于兄弟失和的传闻并非空穴来风。至于糸师冴,竟破天荒地用不热情的口吻和玲王寒暄起来,边说边意味深长、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他,锐利的目光如同肢解猎物的刀具,冷冰冰地检视并评判着自己的“手下败将”。玲王不由自主地避开了那个眼神。当他的视线无意中落在对方指间猩浓欲滴的鸽血红权戒上时,黑暗的潮水顿时失控地漫过心头、淹没口鼻,他忍不住回想起这双为信徒涂抹圣油的手是如何冷酷地剥夺了他的呼吸,把他推进九死一生的炼狱……玲王动用了全部的意志和理智,才静静忍下了浸透每一个毛孔的冷汗与杀意。他知道自己与这些人、与教廷之间终有一战,但现在还不是宣战的时候。

都城的政局处于糸师家族的情报网络的严密监控之下,在这种处处掣肘的环境里,玲王很难真正有所作为。更何况,只要凪还以质子的身份被关押着,教廷就掌控了玲王最致命的软肋。他绝不能再将恋人的命运和两人的未来置于敌人的刀口下。由此,玲王决定带凪逃离都城。

起初他想名正言顺地离开,于是蛰伏起来等待时机来临。玲王认为,最佳时机是他的成人日,即十六岁生日。依照王国的传统,贵族子弟(骑士阶层除外)会在成人典礼上受封爵位、获得采邑,采邑通常是其家族势力范围内的土地;王储则较为特殊,会得到一块历史悠久的、名义上世袭的、地理位置遥远的封地,以及与之相应的特定封号:仙灵泉亲王。这个封号源于百余年前,初代国王征服大陆时,为了集结北境的战力对抗龙族,向仙灵泉的原住民——骁勇善战的矮人族所作的承诺:这个国家的王世世代代必先是仙灵泉人的王。尽管初代国王去世以后,信仰异教神的矮人族在教廷推行的“教化改宗”运动中受尽迫害,今已近乎绝迹,这场漫长的悲剧的开端却远比后续更广为人知,被当作一桩美谈流传至今。言归正传。随着神权对王权的逐步削弱与倾轧,“仙灵泉亲王”也越渐沦为有名无实的空衔,如今王室对这片远在北境的封地的影响力不比对都城强多少——毕竟王国的每寸土地都是神的领土,每位臣民都是神的选民。鉴于无论在哪都没有实权,有些王储索性放弃北上,继续留在都城当闲散贵族,直到加冕为空衔国王。玲王当然无意步父亲与祖父的后尘,他不仅要亲赴仙灵泉,还决意深耕于斯,一步步把它发展成自己真正的领地,将其民心、财富与兵源纳入掌中,作为与教廷对抗的筹码。(倘若凪在此期间化龙,一切便简单多了。)然而,在今天的成人典礼上,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却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

“……婚约?”

趴在地上的凪从左右手互搏的棋局里抬起头来,喃喃重复着落入耳中的字眼,拈着棋子的一只手凝在半空中,幽井般的眼眸闪了闪,依旧没泛起丝毫波澜。

“就在四十天后,快没时间了……喂!你这算什么反应啊?”抱着胳膊的新晋亲王不满地拧紧了眉毛。他本就心烦意乱,又被凪不冷不热的态度火上浇油,索性张牙舞爪地叫嚷着扑过去,强行骑在对方背上勾住脖子,半打闹半撒气地搓弄凪的脸、拉扯他的头发,“现在说的可是我的婚事!婚事你懂不懂?就是我要娶别人了!以后我要和别人住在一起,和别人履行夫妻责任,和别人生儿育女……对于这些事,难道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凪?!”

“疼……玲王,疼疼疼……”见幼龙被折腾得满眼泪花却毫不反抗,只是可怜巴巴地从变形移位的五官间挤出小狗挨鞭子似的哀鸣,玲王的怨怒登时消散大半。他悻悻地松开手,翻身下来,闷闷不乐地躺在一旁。“可恶……”他喃喃地咒骂道,一阵强烈的自我厌恶感席卷而来,将眼窝压迫得酸涨潮热。

凪在人情世故方面就像个懵懂的孩子,拿孩子撒气是件徒然又可悲的事,玲王真正痛恨的是自己的无能。敌人又一次预判并阻挠了他的意图, 聚积的屈辱和不甘啮噬着他的心。他的未婚妻出身世家大族,父母虽然爵位不高,却是教宗手下最得力的大主教的表亲。作为教廷安插的眼线和政治婚姻的牺牲品,那个女孩还太稚嫩,今年只有十三岁。他们的婚礼定在四十天后,斋期结束的日子。教廷借女方家族之口,以“新娘年幼,难舍家人”为由,要求他们婚后继续住在都城,待女方成年再移居北境。

玲王自知是在迁怒于凪,其实他如此咄咄逼人,不过是想从恋人那听到一句“我不希望你结婚”,有了这句话他就能奋起反抗一切。他有多么强烈地渴望凪能对他表露哪怕一丁点情感上的需求和独占欲,就有多么清楚地知道这是一份注定得不到满足的渴望。

“如果玲王问我怎么想……”

在被四面八方的蝉声渲染得愈加窒闷的静默中,耳边蓦然响起的嗓音宛若撞上青石的溪水,玲王转过头,正对上朝他望来的那双平静深邃的灰眼睛,明镜一样不染纤尘,它们的主人也的的确确是镜子般的——每一次玲王拼命想透过凪的眼眸看穿什么,最后在那片冰凉澈亮中找到的都只有他自己,他自己的情感和欲望,他自己的执着与荒唐,每一次。

“我认为玲王不会那么做,因为你不想。”

玲王怔了怔,随即落寞又释然地笑了。“你说得对,”他伸手抚上凪的发鬓,将蓬乱的发丝一点点梳顺理平,“我不会结婚,我想相伴一生的只有你。”

凪神色不变地点点头,仿佛早已了然于胸,“所以,接下来怎么办?你要逃婚吗?”

“那是当然,我已经计划好了——过来。”恢复从容的紫发青年挤了挤一只眼睛,拉着幼龙起身走到书桌前,展开桌面上的牛皮纸地图。不同于凪过去见到的那些抽象的、重点突出天国与神迹的圆形地图,玲王带来的这幅地图是矩形的,按比例详尽地描绘出大陆的地形地貌,标明了山川、河流、交通要道和行政中心等等。

“你瞧,这是我们生活的地方,”玲王指着位于大陆东南海岸的都城,它在地图上的标志是一座小小的三圣殿,“凪,我说过要和你一起去更广阔的世界,现在启程的时候到了。明天早上,城门一开我们就出发,只有我和你,旅途的第一站是这里——”

指尖上移,进入中北部广袤的红土沙漠,停在一座雄踞于峡谷峭壁上的堡垒旁边。

“‘摘星谷’……”幼龙轻声念出下方标注的地名。

“谷地伯爵拥有自己的雇佣兵团,普林斯神父曾是他的座上宾,说他私下里对教廷颇有怨言,斥责他们背离神职,并流露出复兴王室的意向。我认为这是个值得一试的机会,已经托神父修书引荐,伯爵同意与我会面。我准备游说他和我结盟,出兵支持我进驻此地——”

凪的视点跟随玲王的指尖继续西行,抵达一处深入沙漠腹地的带状绿洲,它串联起了三颗深浅不一的蓝宝石般的湖泊,宛若陈列于红褐色橱窗里的一条碧玉宝链,下方用官方语言和矮人语分别写着“仙灵泉”、“蒂艾亚的馈赠”。(注:蒂艾亚——异教神,大地之母。)

“今天是我的成人日,仙灵泉在名义上成了我的封地,不过它现在的实际管理者是当地教会。教廷戒备我,怕我在封地发展自己的势力,便安排这桩婚事来拖延和监控我的行动,我岂能就这样受制于人?当地教会不足为虑,我是名正言顺的仙灵泉亲王,只要能在教廷作出反应之前收复城池,他们一时半会儿也拿我没办法。一旦有了封地的人口和税收,我就能组建自己的军队……”

“嗯,我明白了,”凪低着头淡淡地说,沉静的目光在三座城池间不断往返,“看来我们要有一阵子见不到面了,玲王,你多保重。”

“什——”凪的语气过于波澜不惊,反倒使玲王心头大震,“什么意思?你必须跟我一起走!不然谁来保护你?”他像猛然想起什么似的看了一眼凪的右脚,摆了摆手,语调不自觉地变得急切,“脚镣的事你不用担心,我从纪念堂拿来了初代国王的佩剑,它的剑刃由希厄的精钢锻造而成,受过古老的法术加持,任何锁链都不是它的敌手。锁匠我也安排好了,是信得过的人,明早出城前我们先去他那里,把你脚腕上的镣环拆下来……”(注:希厄古国——王室发源地,毁灭于自然灾害。)

“我不担心这些,”凪蓦地抬起头转向玲王,后者在那道清澈笔直的视线中不由得住了口,“我知道,玲王总有办法把所有事情安排好。但你也和我一样,没有真正见过外面的世界。我是玲王遇见的第一个龙族,你曾说过,外面还有很多我的同族。也许你会找到比我更厉害、更有助于你实现梦想的家伙,那样的话,我对你而言就不是‘必须’的了。”

“你觉得我会抛下你?”凪的发言太过出人意料,一时呆住的玲王只能讷讷地反驳道,“我哪有那么薄情……”

“就算你那么做我也不介意,不如说那样更合理。玲王,难道你还不明白吗?你自己北上,是光明正大地收复领地的亲王,还能带人沿途护卫你的安全;带上我,你就成了携龙族质子潜逃的叛国者,不光要一路上东躲西藏,陷入不必要的险境,还可能因此名誉受损,失去本应得到的支持。”

玲王惊奇而哑口无言地瞪着凪,慢慢地,他愕然圆睁的双眸逐渐弯成两轮柔和的新月,自信乐观的笑容也仿佛驱散阴霾的皎皎流光,从他紫罗兰色的眼睛里洒下,缓缓拂过面颊,在优美的唇间绽放开来。他笑起来会露出一口魅力十足、雪白整齐的牙齿,口才和真诚一向是他最强大的武器之一。

“凪,”玲王轻轻按着恋人的肩膀让他坐下,随后从带来的行装里取出初代国王的佩剑,拔剑出鞘,如宣誓的骑士般拄着剑半跪下去,抬起头温柔而坚定地注视着他的恋人,“对我来说,权力、名位、财富,甚至我自己,都是用来实现梦想的工具,这些固然很重要,但是绝对无法与你的重要性相提并论。”

“玲王……”凪看上去似乎有异议,但更多的是不解,玲王微笑着摇头制止了他。

“你不明白也没关系。我只想让你知道,因为有你,我的梦想才变得完整,你是我的梦想的意义所在。只要和你在一起,哪怕一无所有、危机四伏,我的心也因希望而无所畏惧;只要你需要我,无论跌倒多少次我都能重新站起来,继续为许诺给你的那个未来而奋斗。”

剑柄上雕刻的黄金雄狮在两人之间无声咆哮,紫钻镶嵌的英目流转着如电的光华。天边的落日融化在与地平线的热吻中,迸发出岩浆般赤金滚烫的霞光,涌入门窗,淹没地板,模糊了凪眼里的玲王的轮廓,如同熊熊燃烧的炉膛吞没薪柴。那一刻,幼龙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错觉——若非人类青年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的右脚踝,他几乎以为对方的存在就要这么炫目地消散于火光之中。

锁链细碎地叮当作响,玲王像托起一只胆怯的白兔那样,一点点将束着脚镣的裸足牵出及地的睡衣下摆。“我要解放你——这只是开始,”他俯身在嶙峋的胫骨上印下一吻,“终有一日,我会给你真正的自由。”

短暂的沉默后,玲王如愿得到了想要的回答。

“……好,我相信你。”

后来的岁月里,人类青年一遍遍回想起这个炽灼的黄昏,他记得窗外城镇剪影的浓淡,记得晚风吹动鹅毛笔的频率、墨水瓶的影子倾斜的角度,更记得他们的每一句对话,却唯独想不起当凪说出最后那番话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样的语气,什么样的表情。

“但只有一点要先约好……”凪说着低头拾起脚边的锁链,蓬松柔软的刘海扫过玲王的耳鬓,他的后半句也成了恋人耳畔的悄悄话。

“什么呀,”玲王听罢莞尔一笑,“这就是你的条件?”

凪不置可否地眨眨眼睛:“约好了哦,玲王。”

说完他坐直身体,向玲王伸出右脚和拉紧锁链的左手;玲王也心领神会地起身后退,灌注力量与信念的双手紧握剑柄,振臂一挥。

“嗯,约好了,凪。”

精钢剑刃与铁链环铿然相击,林间万籁涓滴无遗地吸收了后者断裂的脆响。玲王蹲下来细细查看凪的脚腕和手掌,确认宝物毫发无伤后,又提着剑一言不发地走向石厅深处。

“玲王……?”

幼龙的目光追随着紫发青年的身影,在擦肩而过的一瞬捕捉到后者的神色变换——某种冷冰冰的、仇恨的狂热取代了他脸上的柔情,这剧变来得如此突兀彻底,就像那张脸的主人拥有截然不同的两副面孔。凪不知所措地望着玲王走进暗处,直到壁龛附近响起比方才更沉重的一声劈砍,伴随着重物轰然倒塌的巨响,他才如梦方醒地站起来追上去。

白塔的神龛里供奉着一尊圣母怜子像,被塑造成慈母的月神拉鲁涅怀抱着襁褓中的圣子里昂,因知晓这个婴孩将为人类牺牲的宿命而面露哀戚。凪记得从前他们在风雪天围炉夜谈,听玲王娓娓细述圆桌骑士团和北岸反抗军的逸闻轶事时,人类青年偶尔会在谈话的间歇冷冷地盯着圣像出神。幼龙不明白他在想什么,但他知道不该去打扰他。此时此刻,这座半人高的大理石像被拦胸斩断,倒在地上碎成数块。玲王正背对着凪收剑入鞘,在他的脚边,裂开两半的圣子头颅浸没在浓稠殷红的斜晖里;在他的前方,阴云般的树顶与潮涌般的阴云将残霞挤压成一条血线,初升的月于浊浪的漩涡中睁开神明的眼,无声无息地俯瞰着一切。



“慢慢来,小心点。”

摇曳的火光映亮了向下盘旋的阶梯和相牵的两只手。手持枝形烛台的玲王走在前方,引导着第一次走出石厅的凪缓缓走下一级又一级通往外界的台阶。凪的身高很早以前就超过了玲王,耸肩缩背的姿态却像极了被成鸟护在羽翼下的幼雏。每走几步,玲王就会回头看看凪,给他一个勉慰的眼神或微笑。他们脚下的旧木板发出交错而规律的吱呀声,与经年的尘埃一同漂浮在烛影的波光中,烘托出一种奇特的静谧。握在一起的两只手十指相扣,仿佛原本就是一体。

“神父曾经告诉我,”玲王轻声打破沉默,“在海的那一头,有些异教徒认为神明用男人身体的一部分制作了女人,因此每个人生来都是不完整的,寻觅伴侣就是在寻求完整的自我。”

“哦……”凪歪着头漫不经心地沉吟着,冷不丁出人意料地问道,“那玲王是我的哪部分呢?”

“……”玲王神色复杂地瞥了凪一眼,又若无其事地转回头去,“……我想,我大概是你的手足吧。”

幼龙似乎陷入了沉思,后方只余下他的脚步声和衣料摩擦的窸窣声。过了一会儿,才传来他平静的嗓音:“是吗……那我是玲王的哪部分呢?”

“翅膀。”玲王没有回头,望着脚下的路毫不迟疑地答道。

“翅膀啊……”凪的语气若有所思,“我想起绘本里看过的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

“人类的孩子为了逃离迷宫,穿着用羽毛和蜡制成的翅膀飞上天空。他迷恋太阳,却忘了蜡会在阳光下融化。他越飞越高,直到失去那双虚假的翅膀,掉进海里淹死了。”

“伊卡洛斯,”玲王的眼神随跳动的火焰闪了闪,流露出一种暗色的执拗,“他在坠落之前目睹了普通人一生无缘的景色,也许他无怨无悔。”

“对不起。”

他觉得自己好像听错了什么,不以为意地继续说道:“我和伊卡洛斯不一样,他的翅膀是人造的仿制品,而我……”

“对不起。”

——是谁在说话?

“对不起。”

——是凪的声音。可是为什么……

“对不起。”

一阵毛骨悚然的阴风扑灭了烛台,声音戛然而止,目之所及惟余一望无际的黑暗。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感觉不到。本该牵着恋人的手中空空如也,凪从他的身后消失了。

“凪?!”他焦急地呼喊恋人的名字,却发不出声音;他伸手四处摸索,却感受不到双臂的重量;他想原路折返,却寸步难行——因为他根本触碰不到台阶或墙壁。

慌乱之间,他发现手里的五枝烛台还剩中间的最后一枝尚未熄灭。

那支“蜡烛”的形状细长锐利,线条简雅畅练,闪耀着金属光泽的周身镌满神秘繁复的图腾,顶端凛然跃动着一小簇至纯至澈、变幻无穷的冰蓝色火焰。比起蜡烛,它更像是一支燃烧的白银箭矢。

冰蓝色的火光映照之处,黑暗死寂的世界开始局部流动,那光芒犹如暗河上飘摇的水灯,不再受他控制,反过来引领着他,沿着来时的螺旋阶梯,慢慢地、一圈又一圈地向塔顶行进。

手中的光源仅能照亮一步之内,那些不再发出声响的木板有如漆黑水面上的孤岛,也似蛰伏于幽暗的巨兽脊梁。他不知道自己经过了多少台阶,螺旋阶梯似乎变成了上下无限延伸的空间,抑或时光在这里停止了流转——直到他望见一扇被月光镀成银色的拱窗。

从窗外倾泻而入的月光,以一个弦月之夜而言显得过分耀眼,明亮的银白色光带从窗口一直铺到他眼前,宛若一封无字的请柬。

他踏着月光织成的小径来到窗前,映入眼帘的夜景与平时在白塔里所见的别无二致,只是今晚异常地闷热死寂,听不见一丝蝉噪或蟋蟀的鸣叫,甚至连风吹动树叶的声响也没有,整个世界就像被密封在雾蒙蒙的水晶球里。桉树林蒸腾出的烟霭被月光照成深蓝色,银弓般冰冷巨大的上弦月悬浮在这片静止的海上。

“玲王。”身后蓦地响起凪的声音,他顿时松了口气,转过身去——

被月色揭开的容颜是他无比熟悉的模样,面庞和五官一如既往地清冷寡淡,仿佛出自技艺高妙的雕塑家或人偶师之手。然而,那张脸上此刻浮现出的表情,和那表情背后所蕴藏的情感,却带给他一种不可思议、莫可名状的陌生感,简直如同人类一般……

“我知道自己不配得到你的原谅,也做好了一生背负惩罚的觉悟……”

似曾相识的独白令他恍然大悟——这一刻是从前某个梦境的延续,而出现在梦里的,是曾与他有过几面之缘的另一个凪。不同以往的是,这一次的“凪”显得格外真实具体,全然不似意识构造的幻象。仿佛他只需向前几步,便能触及那具气息不稳的、共鸣着低哑的颤音的躯体,抱住发丝蓬软的头颅,嗅到颈间熟悉而浅淡的森林气息。

“我只有最后一个请求,玲王……”

梦中人用濡湿的、明澈而幽邃的灰眼睛深深望着他,抬起微微战栗的手,似乎想要触碰他,最终却指向了他的背后。

“当时机到来……”

他心下一凛,茫然地回头望向窗外,只见指尖所向之处,犹如箱庭景观般封闭而静止的世界中央,唯有一个怪诞的、不和谐的、引人注目的庞然大物,像骤然被注入了生命似的开始运动。

——月亮。

皎洁如孩童的愿望,坚贞如恋人的誓言,无常如神明的喜怒,斑驳如凡人的命途的巨大月轮,变换着它的无数张面孔,乘着林海的迷雾,缓缓朝西方天际驶去。它具有压倒性的绝对力量和蓬勃旺盛的生命力,将所过之处的一切光芒吸收,使余下的沦为光明之下的暗影。当它吞噬了夜空西南角暗淡的十字星座,变得愈发光耀夺目,如一个异质的生命体般蠢蠢欲动、喷薄欲出时,它停下“脚步”,与他“对视”片刻,旋即改变了运行轨迹——正如百年前圣子蒙受神启的梦境中那样,坠落于西方群山之巅。

“完成你的使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