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暴风雨
钟鸣三声,这在南部是人尽皆知的信号,全城的晨钟响过之后,再敲三下意味着弥撒即将开始。
玲王以围巾掩面,拉低斗篷的帽檐,低下头悄然融入前往教堂的人流。这座小教堂位于翡翠城下城区,信徒以平民百姓为主。即使经书上白纸黑字写着“众生皆为丝线,共同缠绕于月神的纺轮之上”,权贵们也绝不会纡尊降贵与平民一同祈祷,共饮从斑驳的锡铁壶里淌出的稀释过度的圣血酒——在南部尤其如此。
置身于充满烟火气的人群中,玲王观察到南部人与都城百姓的不同:服装的样式时新一些,饰品的工艺也更精巧,舶来品时而可见;尽管去教堂时人人都穿着最体面的衣服,从中还是能窥见各行各业的痕迹;邻里间的言谈关乎家长里短,也涉及生意、贷款、赋税,以及无处不在的黑袍僧侣(“先知”的教团)。一切都与玲王事先调查取得的情报相吻合。
翡翠城是繁华的南部最耀眼的一颗明珠。作为一个高度自治的贸易城邦,翡翠城拥有形形色色的行当和成熟的商业模式,各大行会及其选举的议事团共同承担了组织和维护城邦运行的职责。然而,议事团里最大的寡头——翡翠城的实际统治者——玫瑰家族,由于其专制而奢靡的作风,正在逐渐丧失民心。在这座水陆交通发达的重镇上空,权贵与平民之间的矛盾犹如日益积聚的阴云,“先知”的出现正像一道撕裂云层的闪电,让暴风雨倾泻而下。
在短短数月内,翡翠城多数居民就倒向了“先知”一派。玲王暗中关注着局势的发展,认为时机已经成熟。他打算利用黑袍教团的影响力,挑起民众暴动,将玫瑰家族(枢机团的主要家族势力之一)驱逐出城。为此他亲自秘密南下,并将与代理人的接头地点定在这座教堂。
自打进城起,一股心神不宁的感觉就莫名盘桓在玲王的心头——一切都太顺利,也太平静了,他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却又瞧不出端倪。他必须同时间和机遇赛跑,不能因为“不祥的预感”这种虚无缥缈的理由就驻足不前。然而,这种感觉在无形中放大了他的感性,不知不觉间磨损了他的意志,以至于当他终于走进翡翠城的人群中时,竟第一次对自己笃信的目标萌生了迟疑。翡翠城居民不再是他脑海里抽象的概念,信纸上干枯的墨迹,而是眼前一个个活生生的人。那一张张生动的面孔,以及他们所爱的人、习以为常的安稳生活,都将因他的理想而被卷入铺天盖地的变革巨浪,从此面目全非,甚至毁于一旦……
“将会有许许多多生命为你的新世界付出代价。”
恍然间,玲王又听见普林斯的声音,金发教士站在一片他冲不破也驱不散的阴霾里,用痛惜而谴责的目光鞭笞着他。
“无论何时,你都不可忘却生命的重量……”
不!神父——他在心中激烈地辩驳——我没有忘却生命的重量,这些人的牺牲绝不会白费,我会给他们的子孙后代、给这片土地一个更加光明自由的未来!
他停下脚步,攥紧双拳,用指甲嵌入皮肉的疼痛将拨乱心弦的幻影驱散。几次深呼吸后,他怀抱着重新稳固下来的信念朝约定地点走去。
“哥哥。”突然间,一双小手抓住了他的斗篷下摆。
玲王低下头,一张去皮杏仁似的面庞映入眼帘。那是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女孩,潮润的青灰色眼眸泛着溪底卵石的光泽,让他联想到自己挚爱的那双眼睛。她的旧衣服浆洗得发白,却相当整洁,胸前挂着羽毛和兽牙的吊坠,发辫里编着他叫不上名字的野花。
他蹲下来摸摸她的头,温和地说:“你是不是跟哥哥走散了?”
“哥哥……”小女孩喃喃重复道,沉沉的青石眼瞳深不见底,冰凉的弧面映出他变形的镜像。
“你哥哥长什么样?上次在哪里见到他?”
小女孩垂下眼帘沉默片刻,忽而刷地抬起两道雪亮的目光,以异常清晰分明的口齿说道:“哥哥被穿黑袍的人抓走了,和他的‘朋友’一起。”
“什——”
“那些穿黑袍的人说,”她的语调平淡而空灵,神态仿若一个住在稚嫩身躯里的古老灵魂,“他们犯了‘鸡奸罪’,必须得到净化。”
细语如尖针刺入耳膜,激起一阵利哨般的耳鸣。玲王猛地站起身来,仓皇地后退几步,转过身奔逃似的撞进人群。晨间的阳光从未如此炫目,令他两眼昏花、头晕作呕。快步走出一段路程后,他惴惴不安地回头望去——人影幢幢的大路中央,煌煌日光之下,哪有什么小女孩的影子?
坐在礼拜堂一隅的长椅末端,玲王感到抑制不住的烦躁不安。琐碎的布道像无休止的噪音灌进耳朵里,又毫无意义地流淌出去,仅仅消磨了他的耐心和精力。不知过了多久,漫长的弥撒终于进行到最后的“饮圣血”环节。
所谓的“圣血”是用大陆特产的几种浆果混合酿制的果酒,呈现出独一无二的泛着银辉的紫红色。根据教义,经过神圣的仪式,这种液体会化作为人类牺牲的圣子里昂之血。仪式本身并不算复杂——主祭神父先诵经为圣血壶中的液体祝圣,然后由辅祭执事依次将其斟入信徒杯中以供饮用——复杂的是仪式背后的东西。平民通常使用教会统一发放的木杯,而贵族往往自备珠光宝气的贵金属圣血杯,这不仅推动了南部相关产业的发展,还使得“用木杯的”、“用金杯的”成为俚语中对平民和贵族的代称。
持圣血壶的执事来到玲王面前,后者低着头心不在焉地递出杯子,习惯性地将注入杯中的液体一饮而尽。滑过喉头的酒液既酸涩又寡淡,比三圣殿里供应的劣质太多,差一点把他呛得咳嗽起来。
钟声再次响起,唱诗班由轮唱转为齐唱,礼拜堂的大门在身后洞开,从门外隐约传来鸽子扑簌簌的振羽声。人们开始陆陆续续起身离场,一条条晃动的人影经过一扇扇蒙着红绸的高窗,血雾似的点点光斑跳跃在执事手中银白鲜亮的酒壶上……等一下,这个执事怎么还站在这里?!
察觉到异常的玲王猝然抬头,腹中几乎同时绞起痉挛般的剧痛,在顷刻间被冷汗浸透的全身上下,麻痹感沿着各处神经末梢迅速蔓延开来。他拼命撑起愈发沉重的头颅,挣扎着想看清眼前之人的面容,杯底残红的圣血杯从脱力的手中坠落,骨碌碌地滚到“执事”的脚边。
“哼……”对面的人似乎哂笑了一声,“王子殿下,‘雪霰’的滋味如何?”
视野急剧扭曲着变暗变窄,那张脸像裹在浓雾中一样看不真切,唯有半掩在素白兜帽下的青碧眼眸,宛若暗夜里飘摇的磷火般明明灭灭。
“原来……是……你……”
“你知道吗,猛禽会在空中俯瞰猎物的运动轨迹,”碧眼青年——糸师冴的口吻冷淡而轻蔑,“变色龙的花招瞒不过它们的眼睛。”
乔装改扮的红衣主教俯视着长椅上痛苦蜷缩的人,不慌不忙地从祭披下掏出一副白手套戴上,然后弯腰扶起无力反抗的中毒者,借查看之势捂住对方口鼻,直到他因窒息和疼痛而失去意识。旋即青年起身振了振衣袖,转向周围好奇驻足的人群时,已然换上了一副端凝肃穆的面孔。
“瘟疫!”红衣主教高声宣布。
短短一词瞬时引爆了安宁祥和的礼拜堂,人们爆发出心惊胆碎的尖叫,争先恐后地涌向大门。凳子倒了,长椅翻了,人们纷纷夺门而出,连入口的门帘和花环都被扯掉了。红衣主迅速教脱下圣装,如同一滴水融入奔流的人潮。一片混乱当中,几名全副武装的瘟疫医生“及时”出现,把昏迷的玲王抬上了等候在侧门的一辆马车。
在漫长的、动荡不安的昏睡中,那些诡异不详的噩梦卷土重来,他又一次梦见了自己的末路。
死囚房狭小到无法站立,像一口四四方方的棺材,昭示着沦落此地之人的命运,为余气尚存的尸体提前入殓。他抱膝蜷坐在冰冷腐臭的秸秆上,头脑昏昏沉沉,全身上下不知有多少处伤痕在发热作痛。也许是恶浊的空气钝化了感官,也许是因为持续不断的低烧,他的躯体感觉一天比一天麻木。冻伤的脚生了坏疽,质地和颜色都已经改变,似乎不再是他身体的一部分,而是属于战场上那些再也不能动的士兵,他看着他们一个个倒下,变成被虫鼠叮咬也毫无知觉的肉块。
诡异的是,这间墓穴一样的牢房竟然设有一扇小窗,渐亮的天光渗入密密匝匝的铁条缝隙,在被死亡侵袭的肉体上投下腐蚀般的影子。他木然转动已成肩上重担的头颅,透过缝隙瞥向窗外,残雪斑驳的广场上泛起铅灰色的白光,一座阒寂的庞然大物浮现在晨雾中,周围晃动着来来去去的人影。他知道,那是人们正在搭建火刑台。
隐隐约约地,似乎传来了敲门声。
他抬起沉重的眼睑,监视口外却不见人影,然而那声音仍在断断续续地响着。他静静地等待片刻,艰难地拖动身体挪到门边,那声音也随之变得清晰分明:一开始缓慢而沉重,显得小心翼翼,(如同负疚的哀悼,他想,)然后逐渐激烈起来,从敲击升级为拍打,进而变成不顾一切的冲撞。那声音并非从门后传来,而是——直觉这么告诉他——来自他所在的空间之外,就像抱着必死的决心,要将某个巨大无形的、封闭着他的外壳撞碎。撞击越来越急促,越来越狂暴,越来越奋不顾身。他不知所措地环顾四周,地面、墙壁、屋顶……他身处的整个世界都在震荡中摇晃,仿佛地震或洪水正在迫近。为了保持平衡,他伸手扶住周围的墙体,冰冷的石墙和铁门深处竟不可思议地涌现出微弱的暖流,宛若某人体温偏低的掌心、带有森林气息的肌肤……就在他以为这座囚笼将要崩塌的时候,震动戛然而止,一切声响和温暖都湮灭在寂静的死灰中。
不知过了多久,蓦然间,一抹月晕般的虹光划过沉浊的黑暗,又转瞬即逝。旋即从光彩流散的地方传出微茫的人声,好似隔着重重屏障,被强烈的杂音所干扰,朦朦胧胧地听不真切。
“都是……我……才会……这样……”
“为什……你不……了我呢?”
他认出了那个模糊不清的声音,本能地探出身想要靠近,又如梦方醒地跌坐下去。
他熟知的那个人不可能用这样绝望而心碎的语气说话。莫非在生命的终点前,他的精神已经先肉体一步崩溃,开始用空虚的幻觉麻痹自我了吗?
“……我把一切都……梦想……世界,还有你……”
“……你……如果……听到的话,一定要——”声音的情绪越来越激烈,最后几乎称得上撕心裂肺,然而说到一半便中断了。
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那个声音的主人他曾经见过——不是记忆里熟悉的白发少年,而是更加成熟、忧郁、暗藏秘密的,只在他的梦中出现的另一个凪。
与此同时,门上传来钥匙碰撞锁孔的响动,一个被灯火映得半明半暗的身影出现在沉沉转动的铁门之后。
“……嘁。” 来者动作一滞,眉头紧蹙,毫不掩饰对此地空气和卫生条件的嫌恶。他利落地提起一尘不染的红袍下摆,俯身穿过低矮的牢门,与另一人面对面盘坐在污秽的秸秆上。
“昨夜,我们烧死了两个龙族密探,”红衣主教一落座便开门见山,“是白虹身旁的大祭司的耳目。”
见他默不作声地转开脸,红衣主教淡漠地垂着眼,一边随手掸去衣服上的跳蚤,一边继续转动那把插进听者的心窝的匕首:“他们什么都知道——从北境到都城所发生的一切,你掀起的叛乱和你会有的下场——却至今按兵不动,显然根本不在乎你的死活。你但凡还有点骨气,就该拿起神弓和同胞们站在一起,将那些冷血无情的魔兽斩尽杀绝。”
钻心的痛楚撕裂了他的胸膛,那是任何肉体上的酷刑都无法比拟的,此刻撑住他的唯有不能向敌人示弱的骄傲。
“用不着你来告诉我该怎么做,”他缓缓抬起头,血从被咬破的嘴唇上渗出来,“我要走我自己选择的路,无论中途谁来过又离去,都不能动摇我走完它的决心。”
淬过血的话语似乎带来了力量,他挺直脊背,尖刻地挑起嘴角:“而且,我没听错吧?主教大人居然说别人冷血无情!你认识几个龙族,对他们的天性了解多少?‘魔兽’或许会吃人,却不会以神的名义投毒害命、铲除异己,不会用赎罪券骗取贫民的积蓄,你们这些教士可是连‘恶魔之血’都不如啊!哈哈哈……咳咳……”
他的攻击因咳嗽气短而显得力不从心,笑声里的畅快和肆无忌惮却是彻底的,死囚的身份免去了一切后顾之忧,解脱的前景令积郁一扫而空。然而,红衣主教却对他的讥讽面不改色。
“龙族是恶魔的后裔,这是神明的真理,历史足以为证。”待到死囚止住那种连最高明的医生听了也只能摇头叹息的咳嗽声,红发碧眼的青年方才淡淡开口。他有种引人注目的高贵而漠然的气度,即使坐在龌浊的囚室里,仍然如同一尊冰冷的圣像,“教廷只是做了统治者该做的事。身在其位,必谋其政,而你却背弃了自己的地位和责任,‘圣子’。”
“说了多少遍了,我不是你们的‘圣子’,”死囚的口气顿时变得懒洋洋的,显得冷淡而不屑,似乎已经对话题失去了兴趣,“我说主教大人,你以为我是怎么一路走到今天的?我跟你们强加于我的这个宿命斗了一辈子,就算一败涂地、粉身碎骨,也别指望我向它臣服!”
“比起那点无用的自尊心,你应该多考虑一下其他人,你的父母、亲族、老师,还有千千万万的无辜百姓——你不杀白虹,就是放任他们的生命受到龙族的威胁。”
“龙族威胁了无辜百姓的生命?不对吧,”死囚抱着双臂靠在墙上冷笑道,“我多少也听到了点风声,拿人民做赌注的明明是教廷——宁愿选择生灵涂炭,也不接受与西域谈判。不过这就是你们的本质,人们越仇恨龙族,就越拥护教廷,你们的特权也就越稳固,所谓‘圣战’自然是流多少血都在所不惜的。”
“恶魔之血就是恶魔之血,根本不值得信任,也绝不可能与神的子民平等。”红衣主教怫然扬目,目光与言辞犹如刺出的冰锥,“你为了龙族背叛自己的同胞,不仅要被烈火焚身至死,灵魂还将受到地狱之火永恒的灼烧。诛杀白虹,你就能洗刷叛国和战败的耻辱,像真正的圣子那样被世人铭记,天国之门也会向你的灵魂敞开……”
“别白费唇舌了,主教大人,”死囚不耐烦地挥手打断,“我不会改变心意,倘若天国是个必须违背本心才能进入的地方,我敢打赌里面一定挤满了骗子、懦夫和投机之徒,是个像教廷一样污秽不堪的臭水沟。我宁愿选择被地狱之火焚烧,至少在那之前我尝过自由的滋味!”
他说完眯起眼睛,双手叠在颈后,枕在上面看着红衣主教那冰封般的面容终于裂开一隙。
“自由?身陷囹圄,身败名裂,死后堕入永刑——我看不出其中有任何自由可言。”
“我的一切所作所为,并非出于对地狱或死亡的恐惧,也并未受到天国和荣耀的诱惑,而是在倾听自己内心声音后做出的选择。” 他沙哑而平静地说着,仿佛面前的仇敌已不复存在。他再次转头朝窗外望去,深邃绵长的视线越过高耸的火刑台,投向曙光渐明的远方,“这才是真正的自由。”
他依稀看见了——灰白朦胧的晨雾画布上,广场周围的城镇轮廓正在一笔笔加深;城镇尽头伫立着苍劲的城堡,那是他再也回不去的家,生活着他惦念的人们;城堡后山的森林在黎明前展现出苍茫而柔和的暗紫,到了日出时分则化为洒满金粉的调色盘,他眺望过那些色彩的白塔亦深藏其中,如今早已空无一人,唯有那片瑰丽的景色依然——永远每天和太阳一同升起。
他笑了笑,闭上眼睛,任往昔如微风轻抚发梢。
“这是很久以前,一个从出生起就被剥夺了自由的家伙让我明白的事。”
笼罩两人的死寂更甚于即将为其中一人挖掘的坟墓,红衣主教目光幽幽,注视死囚的眼神犹如不散的阴魂。沉默半晌后,他起身拍了拍衣摆,走到门口忽又停下脚步。
“今晚,”红发青年稍稍偏过头,面目落进一片模糊的阴影里,“我会命人在点火后射出一箭,让你快点解脱。”
“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蠢货!……这不是怜悯。”
他惊醒了,冷汗淋漓地从黑暗里坐起来。外面大雨滂沱,天边滚过阵阵闷雷。他依稀听见撞击声,一瞬间以为自己还在做梦,但随即一道电光撕裂了浓黑的夜幕,映入眼帘的是飘荡的纱帐、湿亮的石阶和被风雨冲开撞在墙上的窗扇。
熟悉的环境让他剧烈起伏的胸口渐渐平复下来。这里不是暗藏杀机的教堂,也不是狭小阴冷的牢房,这里是白塔,他在自己的恋人身旁。在这里有人信赖他,有人依靠他,没有什么能打倒他。
“你在发抖。”
微凉的双臂环住他的腰,宽阔坚实的胸膛贴上后背,黑暗冰冷的视野边缘被一抹白色柔光渐染——是凪不知何时醒来了,睡眼惺忪地顶着满头乱发,像归巢的鸟那样自然而然地将下巴和身体重心托付给恋人的肩膀。似乎半个人挂在玲王身上还不满足,凪又转头舔了舔恋人的侧颈,然后用鼻尖轻轻磨蹭。温热的鼻息撩拨着濡湿的皮肤,这本是幼龙平时表达亲近或安慰的小动作,此刻却让人类少年感到一股由表及里的寒意。玲王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它们被明灭的电光映成青色,如畏寒的病人般颤栗不止,但现在是闷热的夏夜。他闭上眼睛,把手埋进蓬松柔软的云团里。
“我没事,”玲王揉了几下凪的头顶,又轻轻一捏耳朵尖,“继续睡吧。”
“哼嗯……”肩上的人形沙袋拖着软绵绵的长音,将信将疑地把鼻子伸进他的发尾间摩挲嗅闻,玲王略微不自在地向前躲闪——他出了很多汗,又被凪拦着腰揽回怀中。不仅如此,幼龙还变本加厉地把腿也缠了上来。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唔……不能告诉我么……”凪口齿不清地咕哝道,听起来困倦得似乎下一秒就能原地睡着,但玲王深知他那漫不经心的外表下不依不饶的性情,不免感到一阵焦躁。
“白天不是说过了吗?!”
猝然闪过的电光映亮了睁大的灰眸里的惊讶之色,玲王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异常生硬,懊恼地抿着嘴垂下眼帘。片刻的静默后,他悄悄将指尖搭上凪的手臂,安抚似的画着圈。
“抱歉,凪,”玲王勉力牵起一丝笑容,“就像白天说的,前阵子我生病了,现在已经好了,没什么可担心的。”
一个月前,玲王在翡翠城的教堂里中毒倒下。再次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身处陌生的房间,房门紧锁,窗户上钉满了木条。空荡荡的屋子阴冷极了,仅有的陈设是一张简陋的木板床,一只放置神像和烛台的凳子,以及一些带有使用痕迹的破旧器皿。床头板上悬挂着干枯的薰衣草,堆满残蜡的烛台上还剩小半截蜡烛,如豆的火苗上飘扬着油烟,散发出羊脂燃烧的腥膻气。那股刺鼻的气味让玲王头晕恶心,像一只烧红的铁手紧紧攥着他的胃,他忍不住吐在了地上,为此深感耻辱,却不知他的耻辱才刚刚拉开序幕。
起初他以为自己被关进了监狱,然而,伴随着不绝如缕的焚香气息飘进门缝的,不是囚犯的喧哗或狱卒的咒骂,而是昼夜不息的咳嗽和呻吟声,间或夹杂着痛苦的哀嚎与绝望的悲泣,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当成队的脚步声经过门外时,那些动静便湮没在修士们千篇一律、毫无起伏的祝祷声中。玲王的推测在看见配餐里那杯泡着经文碎片的“药酒”时得到了证实:这里是隔离瘟疫感染者的塔楼,更确切地说,是把病人们关起来等死的地方。
玲王知道自己没病,而是中了“雪霰”的毒,可是他虚弱得连下床都困难,更不用说向别人求助了。在反反复复的头痛、腹痛和呕吐的折磨下,他熬过了地狱般的十几天。半个月后情况逐渐好转,各种症状开始慢慢消退。投毒的剂量显然经过精心设计,既让他尝到了充分的苦头,又不足以造成身体上的后遗症。
“但是,”凪欲言又止,“你身上这些伤口……”
闪电熄灭,他再度看不见了,四面袭来的黑暗仿若无边无际、震耳欲聋的海浪,唯有恋人的怀抱像一叶孤舟,安稳有力地承载着他。凪的手沿着玲王的肩线滑落,抚过瘦了一圈的上臂,托起更显宽阔的手肘。细软的刘海发梢拂过皮肤,随后落下的触感更加轻柔——幼龙低头吻上人类少年的肘窝,小心翼翼地用舌尖舔舐静脉处黑红的血痂。
一阵战栗涌上玲王的脊背,他感到身体潮热、喉咙发紧,忍不住蜷缩着闭上眼睛,沉入身后那个低温的怀抱里,用恋人身上清冽的森林气息遮盖记忆深处阴魂不散的香料味和血腥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平静下来,倚着凪的肩膀小声说:“这些是治疗的痕迹,你知道体液平衡理论吗?”
“嗯,我在书上见过,”幼龙用鼻尖蹭蹭主人代替点头,“通过放血让体液重回平衡,从而治疗各种疾病……”
被囚禁的第一天晚上,在毒发导致的谵妄中,玲王迷迷糊糊地看见门开了。昏暗的烛光里晃动着几条鬼魅般的幽影,飘忽不定地向他围拢而来,时而一分为二,时而合而为一,诡异而静默地聚集在床头。突然间,那些影子齐刷刷地俯下身,朝床中央的他伸出土色面孔上暴突的眼球和细长锋利的喙。他惨叫着,艰难地挣扎躲避,然而却被什么冰冷而光滑的东西牢牢钳住了胳膊,肩膀和双腿也被紧紧压制。恐慌使得他受伤的消化道再次火辣辣地烧起,全身的神经也随之阵阵抽痛,四肢仿佛插满了千万根针的铅块。不久之后,他甚至失去了挣扎和呼救的力气,就像一条躺在案板上、翕张着鳃瓣的鱼,只有在肘部血管被割破的瞬间,身体抽搐了一下。温热的鲜血汩汩淌下手臂,他隐约感到创口被插入了一根细金属管,血从管子另一头流出,溅在容器里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那滴水声变得越来越密集,逐渐汇聚成一条耳鸣的直线,尖啸着贯穿他的颅腔。整个世界在火光中坍圮破碎,与狂舞的烛焰一同旋转飞散,他的意识也随之遽然熄灭。
那些长着鸟嘴的“幽灵”——瘟疫医生们每隔三四天便会现身一次,手执被写满经文的布条包裹的木杖,覆盖全身的长袍和面具散发出浓烈刺鼻的异香。“幽灵”们从不说话,也从不理会玲王的求助,无论后者怎么解释自己没有生病,而是遭人陷害,或试图以身份、利益等作为谈判的筹码,得到的回应始终只有面具深处粗沉单调的呼吸声。他的种种努力皆是徒劳,所有抗争都被镇压,身体一次又一次遭到侵夺和蹂躏,尊严与意志被反反复复踩进地底。肘窝、腋下、手腕、脚腕、腘窝……一处的伤口还未愈合,另一处的血肉又被切开。他的衬衫袖子已经咬烂,嘴唇上血迹斑斑,眼珠不受控制地上翻,眼前只剩一片猩红的模糊,额头上汗如雨下。滴滴答答的血流声无休无止、催人欲狂,体内的温暖和力量就这样一点一滴被夺走,同样渐渐流失的还有他的理智与信心。
他会死吗?什么时候?他体内还剩下多少血液,这一次会不会流干?放血的刀片下一个割开的是不是他的喉咙?这个地方每天都有人死去,他不断听到外面的门开开关关、重物被扔上担架抬走的声音(有时伴随着抱怨尸臭的咒骂)。那些“幽灵”纵使浑身塞满香料,袖口掀起的风依然带着腐臭味,他日夜担惊受怕,疑心自己被感染了,马上就要遍体黑斑地暴毙。他的咽喉和食管因肠胃炎而血肿,却总觉得病变发生在下颌和锁骨上。他不停地喝水,又想起染上瘟疫会口渴难耐,听说城里有人因此投水而死,尸体就漂在他从前泛舟垂钓的那条河上……从前……他终于意识到从前的自己是多么天真,十几年来都生活在水晶般华美的肥皂泡里,自以为拥有的一切不过是薄膜表面的虹彩,如此虚幻,如此不堪一击……现在泡泡被轻而易举地戳破了,他只能不停地坠落,坠落,向着暗无天日的深渊……
有光。
黑暗深处隐约闪烁着点点微光——是错觉,还是失落的光明遗存在视网膜上的残像?
银白的,琥珀的,珍珠灰的小小光晕,宛若被风吹起的细雪,清冷而朦胧地摇曳着……
那些色彩让他想起了一个人。
他不能死在这里。
“这么多伤口,是不是很疼?”
玲王闻声回过神,发觉自己的一只手臂不知何时被抬了起来,凪的白色脑袋正伏在他的腋下,一边舔舐那里的血痂,一边犹豫地开口问道。一向沉静的幼龙今日略显不安,小动作格外频繁,也比平时更加粘人。每当他借着埋头的姿势微微侧过脸,抬眼偷瞄玲王时,毛绒绒的头发不时蹭到后者的腋窝,带来一阵痒意。
“……没什么。”玲王怔愣了一下方才摇摇头,他的注意力在这次风波后变得有些涣散,经常不知不觉地失神。觉察到凪的紧张,玲王伸手揉揉他面团似的脸颊,以半开玩笑的口气轻快地补充道:“大家都是这样治病的,凪担心过头了啦!毕竟人类弱小又麻烦,不像龙族,只要白虹吹口气就能痊愈,真让人羡慕呀。”
凪没有答话,只是安静地用侧脸贴着玲王的肌肤。窗外隆隆的雷声逐渐远去,湍急的暴雨转为连绵的小雨,如生死般来去无凭。在淅淅飒飒的雨声中,风拂动纱帐的间隙里,两道呼吸声轻柔而紧密地交织在一起。凪的手指在玲王身上珍重地滑行,抚过全身大大小小的伤口,那不含丝毫情欲的温柔触摸使玲王如获新生。他感到凪的指尖所过之处,血痂都像殷红的花瓣凋落在雨中,渐渐消失不见。
在被囚禁的日子里,玲王难得想到翡翠城的局势或改革派的未来。他心中曾有千百条通往各种各样的远大目标、雄心壮志的道路,如今统统被名为死亡的巨石阻断,被名为悔恨的蔓草淹没了。等到不受“幽灵”与病痛折磨的时候,他就全神贯注地沉浸在回忆中,想起在白塔度过的时光令他感到既幸福又安宁;至于白塔之外的纷纷扰扰,他却连想都懒得去想,甚至觉得空虚和荒唐。他越是牵念白塔里的人,就越是痛恨自己的轻率与贪心,以至于在不知不觉中迷失方向、舍本逐末。
他不确定凪的生日具体是哪天,但能强烈地感觉到他成年化龙的时刻正在逼近。一旦失去玲王这个保护者,凪就会像他的同胞那样,从未尝过飞翔的滋味便被斩断翅膀和尾翼。还不仅如此,倘若凪是白虹——尽管没人知道白虹是不是真的存在——就必然会被处死。讽刺的是,玲王本是为了避免这种悲剧才奋斗至今,而今悲剧却极有可能在他被囚禁的某一刻发生。
光阴在痛苦与思念中流逝,毒物对玲王的影响逐渐消退。尽管身体仍因失血过多而孱弱,他的思维却重新清晰且活跃起来。起先由于中毒的阴影,玲王产生了严重的进食障碍,身体恢复得非常缓慢。后来他强逼自己放手一搏——他要么死在这里,要么就一定要逃出去,回到他的宝物身边。他不再挣扎反抗,也不再悲观绝望,而是静静忍耐着等待每一次折磨过去。
凪现在在做什么呢?他有没有好好吃饭?——玲王一边强忍着反胃一边思索着,不停地将散发着馊味的饭菜塞进口中。没有我带去的新鲜食物,那个爱偷懒的家伙肯定只吃咸肉干果腹,吃到嘴巴都起皱破皮了吧?——羊皮纸浸泡的药酒喝起来就像洗过擦拭隔夜呕吐物的抹布的污水,玲王面无表情地吐出残渣,在心中默念道。对那家伙承诺的事情,我还一件都没有做到,怎能甘心在这里结束?!——他恶狠狠地用血迹斑斑的双手扯下一根封窗的木条。如果我一直不回去,凪会不会以为我腻了,然后渐渐忘记我……他借着如豆的烛光在木条一头绑上锋利的陶罐碎片,咬着嘴唇不知不觉红了眼眶。
仅有体力和简易的武器还不够,玲王深知,机会只有一次。自他变得顺从以来,“幽灵”们便不再割开他的血管,而是改用水蛭吸血。然而,一旦逃跑失败,他势必会遭受更残酷的对待。他隐秘地观察着“幽灵”们的一举一动,在脑海中反复推演和修正逃跑计划,以求万无一失。出乎意料的是,他还没等来合适的时机,就突然间被释放了,床板上记录天数的刻痕停留在第二十八条。
所有人都认定他得了瘟疫,然后奇迹般地康复了,连他的父母也不例外——毕竟他是被神明祝福的“圣子”。更何况,红衣主教亲自做出的诊断,教宗亲笔签署的移交文件,这一切都不容质疑。即使他红着眼睛在双亲面前脱下衬衫,露出伤痕累累、颈部却完好无损的身体时(瘟疫痊愈者的脖子上通常会留下疤痕),国王也只是面色铁青地不发一言,王后则用痉挛的双手紧紧搂住他,声泪俱下地哀求他从此别再跟教廷作对。那一刻他终于彻悟了,他受到的屈辱绝不可能在这个地方、依靠这些人得到伸张。
翡翠城的形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骤变。当城里开始出现瘟疫病例时,曾经颇具政治影响力的“先知”主张封城,并计划征用大量土地建筑作为医疗设施。然而,这一观点遭到了商人阶层的强烈反对,一旦闭锁门户、城市停摆,他们将面临不可估量的经济损失。当死亡的阴霾来袭,人们开始怀念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放纵生活,苦修派的清规戒律和严刑峻法迅速失去了民心;至于那些更虔诚的人,则渐渐疑心瘟疫是神明对于他们追随错误之人的惩罚。恰在此时,“先知”被开除教籍的消息传遍了街头巷尾。商人们为前来逮捕异端的教会军打开城门,圣殿骑士们在“先知”的住处发掘出大量财富,全是过去从市民手中搜刮来的“虚荣之物”。人们震惊于这位表面上与浮华势不两立的苦行僧,居然在清贫的修道院地下建造了独属于自己的富丽殿堂。在他曾经亲手点燃“虚荣之火”的广场上,“先知”——亚力克西斯修士被处以火刑,熊熊烈火中他不断用最恶毒的字眼疯狂咒骂一个人(据在场者传言,那人似乎是已故的翡翠城前任领主——玫瑰家族的米歇尔),直到气绝为止。随着黑袍教团的倒台,玫瑰家族在教廷的扶持下复辟,通过降低利率等一系列新政安抚民众。翡翠城人民也充分发挥了商人重利务实的精神,一切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回到了从前。
时隔一个月,玲王终于重返朝思暮念的白塔,比他当初承诺的时间长了一倍。他原以为凪会像他上次不告而别时那样闹别扭,却在推门而入的刹那听见楼上传来拖着锁链奔跑的脚步声——随即被扑通一声闷响中断。玲王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地爬上塔顶,只见一团白色巨物正以脸着地的姿势摔倒在楼梯口,哼哼唧唧地呻吟个不停。他不明白这个从小戴脚镣的家伙怎么会被自己的链子绊倒,但对方一如既往不让人省心的样子,和白塔里依然如故的一景一物,使得死里逃生的小王子直到这一刻才真正体会到“回家”的感觉。感激之情第一次从他那颗高傲且难以满足的心中满溢而出,他感激生命,感谢生活;他庆幸自己大难不死,更庆幸凪安然无恙——除此以外还有什么是重要的?
“玲王!玲王……”被扶起的幼龙顺势钻进主人怀里,像要确认什么似的反反复复地呢喃着他的名字,埋在他的胸口上下左右没完没了地闻闻嗅嗅、磨磨蹭蹭,好半天才意犹未尽地抬起头,微微泛红的脸上依然不见鲜明的表情,唯有琥珀灰的虹膜盛满澈亮的光,中央墨痕般的瞳仁正一点点轻柔地、如释重负地晕开。
玲王久久凝视着恋人的眼睛,忽然间,这具在任何病痛与折磨前都未曾屈服的血肉之躯仿佛一下子崩塌了。他精疲力竭地扑倒在凪的肩膀上,伸出虚弱的双手轻轻抱住对方,将发烫的眼眶和酸楚的鼻腔藏进柔软的白发间。这个世界是那样地庞大拥挤,他必须杀出一条血路才能夺取属于自己的位置;这个世界又是如此地简单纯粹,原来就在他此时此刻的臂弯之中。
潮湿的风盖过渐弱的雨,在无边的夜色中低咽环旋。随风飘曳的纱幔轻盈得仿若没有实体,如同墓地里起舞的女人的裙摆。白发少年伸手拨开床幔,没有披衣服就转身下了床。隔着一层雾霭般的白纱,玲王隐约瞧见修长的身影走到书桌附近,低下头窸窸窣窣地摆弄着什么。凪起初没有点蜡烛,龙族的眼睛在黑暗中也看得很清楚。
玲王想跟上去看看,然而噩梦带来的倦怠感如泥沼般吸住了身体,他便翻身把脸埋进充满凪的气味的枕头里。不一会儿,拖着锁链的脚步声回到床前,有什么东西被轻轻递到枕边。
“给你。”
小王子睁开眼睛,面前竟赫然是一只腾云驾雾、展翅翱翔的白龙,他不由得像个孩子似的惊叹出声。定睛一看,他才发现那是一只手掌大小的纸龙,做工异常精妙复杂,暗淡的光线下置于眼前几可乱真,面部用稀释的墨水画着两只栩栩如生的灰眼睛。
“凪!这是你刚才做的吗?”玲王惊喜接过纸龙捧在掌心,目光炯炯地左瞧右看。
“嗯,”举着烛台的凪点了点头,“我不知道真正的龙是什么样的,就照着绘本随便做了一个,”他抬起另一只手抓抓头发,手又滑落到脖子后面,眼神在跳动的烛辉中游离着,“反正玲王也没见过龙,所以应该没关系吧……”
“你——等一下,”小王子感到不吐不快,“你管这叫‘随便做’?”
“嗯,做这个很简单,麻烦的事情我可办不到啊。”
玲王细细谛视纸龙全身纤毫毕现的鳞甲,不仅每一片都是立体的,形状大小还微妙地有所不同。然而,它的独特并不仅仅缘自精湛的技艺,使之超脱于玲王的一切收藏品的是一种别具一格的气质。小王子不经意间想到,白虹既可以是日晕,也可以是月晕。凪所制作的白龙并非是在疾驰的乌云中搅动一团火球的灼人炫目的白虹,而是在夜雾中睁开好奇的眼睛,观察并折射星体光辉的白虹。这让小王子暗暗下定决心,等一切尘埃落定后,一定要充分开发凪在艺术方面的潜能。
“怎么突然想起来做这个?”
白发少年撩起纱帐坐在床边,回落的轻纱似流光洒向他玉石般的胴体,浸润着琥珀色的眼睛。那一刻,玲王忽然理解了古巴比伦的待嫁新娘为何身披白纱。“都是因为玲王,”他那披拂月光的恋人眨了眨莹莹的双眸,躲避暴风雨的满天星辰都藏进了他的瞳孔和鳞片里,“看上去一副想哭又不能哭的样子。”
“哈?”小王子面色煞白地瞪圆了眼睛,立马不甘示弱地嚷嚷起来,“怎么可能!我才不会哭呢……”他大呼小叫着扑上去揪扯凪的脸颊,却又蓦地顿住,噗嗤一下失笑出声,缩回手低下头陷入沉默。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垂落的眼睫被摇曳的烛火扩散成又长又密的暗影,他的面孔在黑暗侵蚀下显得分外阴郁,似乎连昔日的光彩都被蚕食殆尽。在湿壁画般龟裂的笑容彻底崩毁的前一秒,他抬起双手凶狠地按住自己的脸,几乎没泄漏一点声音,只有绷紧的肩膀和后背在微微起伏抽动。他的恋人也什么都没说,就那样坐在一旁静静注视着他。
“……凪,”当雨过天晴的夜幕尽头隐隐透出一线微光时,玲王终于重新抬起头来,“我们离开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