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舶小屋

【凪玲】月轮之下 (6)

第六章 种子与播种者

晨曦中的灌木丛簇拥着那座白塔,在微风轻抚下摇曳着变幻的影调,赭红与金棕交织的草浪层叠渐染,叶尖滑落的露水仍带有昨夜的雪意。积雪在这个国家十分罕见,每一片来去无凭的雪花都过于轻盈,未及落地便化为露水,随升起的太阳返回天空。野露浓重的草地如同结了一层霜,到处都闪烁着点点银光。

一只凤头百灵引吭高歌,引来薄雾深处几只云雀的应和,转瞬之间,冬日的晨间合唱团开始百鸟齐鸣。从云盖般的密林顶端升起宝珠似的太阳,在迸流的霞光和万籁的交响中,白塔苏醒了。一缕朝晖洒向塔顶被经年的风雨锈蚀的风向标,当它吱吱呀呀地随风转动时,在碧空下闪耀着炫目的金辉;墙壁上的灰暗阴影被流动的晨光扫进角落,爬山虎的枯枝呈现出美丽的金桔色,半透明的边缘仿佛凝固的火焰;藤蔓下的砖石却是润泽的,宛如铺在一块块蛋糕上的奶油般平整而细腻。

玲王站在白塔前仰望着这片景色。由于来的一路上都在急匆匆地奔跑,他的披风和靴子上沾满了泥点和碎草,裸露的脖颈与脸颊涌动着热气,每次呼吸仿佛有烧红的铁片划过喉管。但当目的地近在眼前,他却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过于明亮的色彩让他感到轻微的晕眩——来到这里之前,他已经一天一夜没有阖过眼。白塔的宁静抚慰了被俗务消磨的心灵,连续超负荷运转的头脑也得到短暂的休憩。他迎着晨曦微闭双眼,让阳光穿透肌肤,化为体内鼓荡的暖流,光点在眼睑下如脉搏跃动,某种轻柔祥和、模糊不定的欣悦,温暖地抚摸着身体的每一寸。

然而,当他想起白塔里那个同样安宁、遗世独立的身影,复杂的情绪便会伴随卷土重来的激情涌上心头,炙烤着他的灵魂——那是思念、甜蜜与罪恶感的混合物,是后悔也是不后悔。不在白塔的日子里,繁忙日程中每一个恍惚失神的瞬间,旖旎的记忆片段总是蓦然闪过眼前,让他心跳加速的同时胸口发烫,仿佛仍被爱人的呼吸和触碰灼烧着。他又像那些时刻一样悄悄笑了,再次睁开眼睛,瞳孔背后的秘密已被白日梦般的迷雾掩去,明亮的光芒闪烁在紫罗兰色的眸子里,令他的眼神变得比从前更加神秘莫测。从白塔吹来的清风中隐约带着雪水融化在乔木嫩芽上的气息,青涩而凛冽,无声地呼唤着他。他不再耽延,走上前轻轻拉开大门。出于隐秘的心虚和羞愧,这一次,他没有摇响门口那只铜铃。

螺旋上升的楼梯间幽暗如井底,零星细小的光束从台阶缝隙中漏下,像烟雾一样漂浮着。每一声踩在旧木板上咯吱作响的脚步,都被寂静的石墙捕捉、放大,然后反射回去,刮磨着愈发骚动不安的胸口。他该如何面对他的宝物?若无其事显得太轻浮,道歉又未免太卑微。在那梦幻般的肌肤相贴的时刻,他从对方身上感受到和自己一样炽热的激情,唯有彼此占有、融为一体才能填补的欲求,他的宝物也渴望着他——正是这个着魔般的念头,冲破了矜持与道德的防线,让他得以用“两厢情愿”去粉饰一场引诱,一次趁人之危的狩猎。然而,当激情退去,理智回笼,他纵然沉浸在得偿所愿的幸福中,却也明白自己的行为不算光明正大。

往日熟悉的布景,随着视野的一步步升高,如拉起帷幕的舞台般缓缓落下:晨光从正对楼梯口的尖拱窗奔涌而入,照耀着窗前独坐的纯白背影,宛若三圣殿里的玻璃彩绘,净澈明亮得令人屏息,也令人自惭形秽。对于孤高的非人之物而言,人类的世俗之爱是否只是明镜上的污点?凪听不见他的心声,但一定听见了脚步声,却毫无反应地垂着头,自顾自地把一对象牙骰子掷到赛鹅图上。从凪的衣领到微染淡金的发梢间露出一截白玉杯似的颈项,玲王记得它在自己掌中鲜活湿热的触感,情浓时他扼住它,在白皙脆弱的肌肤上留下殷红的指印,可它现在看起来就像冰冷细腻的无机物。理所当然地,那片小小的花瓣胎记也被重新藏进浓密的白发里,玲王甚至怀疑它是否真的存在过。

“凪……”

听到这声略带寂寞和踌躇的呼唤,凪的肩膀似乎微不可察地一颤,他短促地回了一下头——短促到玲王的视线来不及与他交汇——就转了回去,玲王只匆匆看见他的侧脸,还是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吝于给出一丁点通往内心世界的线索。在这种时候,玲王觉得他尤其残忍,即使他从来不是故意的。

“哦。”凪随意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像任何专注于游戏不愿被打扰的人一样,只想趁骰子停稳前应付一声招呼。“啊……死了。”他重新抓起骰子,语气中并无懊恼,只有淡淡的厌倦。

“看来今天有人手气不好。”玲王故作轻松地调侃道,走过去坐在白发少年旁边,佯装眺望窗外的曙色——这样既不用和凪面对面,又能偷瞄他的一举一动。也许是被对方疏离的态度感染了,也许是某种逐渐逼近悬崖边缘的预感作怪,玲王在两人之间空出了比平时更大的距离。

凪依旧低着头默不作声,雪白的睫毛在脸颊上织出浓密的鸦羽色阴影,他的目光就隐匿在这混沌又分明的黑白两色之中,从那宛若霜雪勾画的侧面轮廓上,隐隐散发出隆冬般肃杀的压迫感。被这股无形有质的力量压迫着,玲王慢慢感觉半边身体像被冻结似的僵住了,不同于那一晚他亲手解放并尽数纳入掌中的激情,此刻在凪体内燃烧的是一种冰冷的东西,玲王知道幼龙正用理性镇压着它,因为它对于自己——对人类而言非常危险。

“……你生气了吗?”

凪晃动手心里的骰子,清脆恼人的哗啦声几乎淹没了他的低语,“生气?”他垂着眼帘反问道,轻飘飘的声音像一片雪落在听者的后颈上,渗出丝丝缕缕的微凉,“我为什么要生气,难道玲王做错什么事了吗?”

“呃、那个,”小王子红着耳根吞吞吐吐,视线不由自主地往旁边飘,“毕竟我……有阵子没来了,所以在想你会不会觉得寂寞,是不是在等我什么的……”

“如果玲王想说的是这个,”白发少年似乎深吸了一口气,吐出的话语却仍是淡淡的,“那么,我没有觉得寂寞。”

意料之中的答案。怅然若失的同时玲王也意识到,“生气”、“寂寞”这种人性化的表述或许并不适用于他的龙,他从凪身上感受到是一种本能的应激状态,是沉静而凛冽的威慑,和对无法理解或构成威胁的事物所筑起的心防。与情感丰沛又易冲动的玲王截然相反,凪理智得近乎无情;而面对小王子狂轰滥炸般丢来的、大量难以用理性分析处理的情报,荒野的本能唤起了幼龙的戒备心和攻击性。

这样的凪在玲王看来是意外的,更是纯粹的。在本应天真烂漫的年岁里,年轻的王储过早地通晓了人性,也厌倦了人性的复杂,与幼龙在一起的时光是那样简单和无忧无虑——虽然他最近偶尔会觉得有点寂寞。于是他摒弃了蒙混过关的选项,用只存在于白塔里的毫无矫饰的目光,望进那双又沉又凉的晶石灰眼睛里,轻声说道:“抱歉,凪,我一直很想来看你,但是外面发生了太多事,我实在抽不出时间……”

与心中与日俱增的思念相违背,那晚过后,玲王整整一周没有造访白塔,这一切还要从他的老师普林斯神父说起。

克里斯·普林斯是出身异邦的侨民,十年前远渡归国,在都城里本无根基,但他博通经籍、擅长七艺,又能言巧辩、颇有些八面玲珑的交际手腕,便逐渐得到了当时有意鼓励教育、兴办学校的教廷的重用。从一名低级教士和修道院讲师,到议事司铎兼宫廷教师,普林斯只用五年时间就爬了上来。考虑到出身背景不同,教廷对他的一些不羁行为——譬如不顾身份差别跟学生和贫民打成一片、在酒馆赌坊等世俗场所与工匠商贩们厮混——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到多年以后,枢机团的红衣主教们才震怒地发现,这名拥有天使面孔的金发教士竟是一颗“魔鬼”的种子——随着普林斯多年来培养学生、教化民众,名誉和影响力不断提升,“异端邪说”也在这个国家悄然蔓延开来。

实际上,普林斯致力于传播的“异端”思想,正是后世称之为“自然哲学”的、对自然规律和世界本质的探索,和他的宗教信仰并不矛盾。在普林斯出生的国家,以及这片大陆以外的许多地方,自然哲学已经与神学融为一体,以经院学者们为主力推动发展。然而不幸的是,对于这片土地上的大多数人而言,普林斯的研究和理念过于超前,更重要的是,他挑战了教廷至高无上的权威。

在普林斯任职过的神学院里,许多拥有进步思想的年轻修士投身至他的麾下,逐渐形成一股崇尚知识、不拘教条的新势力。这些神学院表面上持中立态度,暗地里却在保护并不断补充这股新鲜血液,以求能使尸骸般腐败的教廷重获新生。象牙塔并不存在,风谲云诡的都城里,没有任何一股成势的力量能逃离政治的游戏,蒸蒸日上的改革派逐渐吸纳了一些野心家——出身低微却想借教士身份青云直上的年轻人、没有继承权的贵族子弟(有些甚至出身于两大家族的旁系)、真正心怀不轨的异教徒等等。事已至此,局面早就超出了普林斯本人的控制,但当教廷的怒火重锤落下时,他却不可避免地首当其冲,因异端罪被开除教籍,在宗教裁判所的追捕下踏上流亡之路。

不幸中的万幸,作为普林斯最优秀也最器重的学生,玲王由于未成年且身份特殊,一直被老师严密保护在羽翼之下,二人虽有师徒名分,但明面上玲王与改革派毫无牵连,抑或由于教廷顾及王室的颜面,玲王侥幸逃过了这次清算。普林斯连夜出逃前,将毕生大部分心血(藏书、手稿、研究记录等)和改革派的联络名单托付给玲王,希望最信任的爱徒做自己在都城的策应。玲王当然清楚这项任务极为凶险,他生长在权力斗争的风暴中心,现在又不知被多少双眼睛窥伺着,稍有行差踏错便会万劫不复。他既不像自己的老师那样虔诚,对哲学研究也只停留在兴趣层面,并无为之赌上性命的热忱。但是,玲王有着无法拒绝的理由。

——因为他也是一名“野心家”。

凪停下摇晃骰子的手,仍旧一言不发地垂着眼,对玲王的话语置若罔闻。遽然降临的寂静让玲王如坐针毡,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忽然注意到凪的脚边放着一件整齐叠好的龙蜕。

“这个……”

“哦,本来想给玲王的,你在收藏这些东西吧,”凪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漠然的口吻像在谈论事不关己的话题,唯有目光落在龙蜕上的一瞬,被茶灰色虹膜包裹的竖瞳微微扩张,“不过它破得很厉害,大概没有价值了——就算没破,轻易到手的东西,玲王也不稀罕吧?”

玲王顿时哑口无言,浑身上下的血流同时冲上面颊,那个狂乱的夜晚的一幕幕再次浮现在眼前——最初他是多么小心翼翼地对待这件龙蜕,后来又是如何在脱轨的欲望驱使下亲手撕碎了它……当那似乎永远也不会熄灭的、一次又一次重燃的激情之火终于被黎明的朝露冷却时,玲王将残破的龙蜕从精疲力竭地昏睡过去的幼龙身上脱下,为高烧未退的他擦拭全身降温,背回床上安顿好以后才离去。

“呃,那天晚上的事……”

迟疑半晌,玲王终于艰涩地开口了,低着头不敢看凪的眼睛,尽管它们是这世上最令他着迷的东西,因为那清冽的目光里没有一丝杂质,也没有人类的温度,那双眼睛在无声地审问着——甚至拒绝着他。他想问凪,你还记得吗,记得多少,会不会怪我……可话到嘴边却仿佛有千钧之重,几乎满溢而出的柔情、坦诚相待的渴望,和趁虚而入的羞耻、遭受冷遇的挫败,激烈地撕扯着这个情窦初开的骄傲少年的胸膛。

“你……当时病得糊里糊涂的,应该不太记得了吧……”

过高的自尊心终究占据了上风,他选择了给双方都留有余地的说法,却不知自己究竟期待着怎样的答案。

静静凝视着他的那双灰眼睛猛地睁大了,骤然加剧的威压感迫使玲王也不禁扬起脸,可他还没来得及看清凪的表情,白色的身影便猝尔向前一倾,一只有力的大手紧紧攥住玲王的衣襟,一把将他拖拽到自己面前。

“唔?!”

玲王惊愕地双目圆睁,泛着贝壳幽光的眼睑和颤动的纯白睫毛充盈了他的视野,蓬松柔软的刘海、近在咫尺的呼吸挠得皮肤痒痒的,轻轻落在唇峰上的,是与那狂热的一夜截然不同的柔和触感。

“我记得这个,”分开时凪望着地面小声说,“为什么?”

然后那道澄澈笔直的视线再度转向玲王,凪稍稍平复急促的呼吸,提高音量,缓慢而清晰地又问了一遍:“玲王,你为什么这样做?”

“我喜欢你!”

话语被澎湃的心潮推至浪尖,未经思考便脱口而出,惊飞了窗台上唱着歌梳理羽毛的鸟群,重归阒然的白塔里只剩下两个少年的呼吸声,和雪融后的森林伴着微风抖落细雨的沙沙声。

“那样做是因为我喜欢你,我……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小王子仰视着他的龙,用自己的双手裹住那只攥着衣襟的、肤温偏低的手,“对不起,没有确认你的心意就自作主张,但我并非一时心血来潮,我一直喜欢凪,只是不知如何说出口。”

凪的表情始终一贯地缺乏变化,但在呼吸交融的距离内,玲王清楚地看见他的瞳孔略微收缩,今天见面后一直隐约蹙着的眉头也舒展开来,不再散发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凪张了张嘴,似乎有话要说,又迟疑地抿了回去,玲王紧盯着那两片窄小的浅色薄唇,它们刚才像清莹的雨露沾上他的唇,令他倏然萌发出前所未有的期冀。

“凪,难道你……”

“玲王……”

他们同时开口,玲王屏住了呼吸。

——难道你也喜欢我吗?

“‘喜欢’究竟是什么?”

清亮的眼神,率直的话语,不含一丝恶意的、天真无邪的好奇心——明明从相遇第一天起就知道他的龙是这样的,小王子却足足花了好几秒才接受砸在面前的现实。

原来被猎箭射中的鸟雀是这种感觉,从云端跌落到地面只需一瞬。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干笑,笑爱情冲昏了他的头脑,让他光顾着烦恼自己的心事,竟然忽略了最关键、最本质的问题——他喜欢的对象是一条龙,怎么会以人类的感情回应他?

龙族的思维和情感水平远低于人类,即便是传闻中的神龙白虹,有限的记载也只提到它们具有超凡的智能,并无对于情商的描述。其实无需依靠书本,通过近两年的朝夕相处,玲王早已深知凪的冷淡、薄情、不懂人心,这是龙的天性,身为“龙痴”的玲王再清楚不过,也选择了接受和包容。如同被人类驯化的野兽幼崽,凪亲近他,信赖他,甘愿服从他的指令,可是也许永远不会像人类那样“喜欢”他。他想要的东西不仅违背了自然法则,更是对神明权柄的挑衅。

凪对玲王的心绪波动毫无觉察,抑或注意到了但不以为意,仍像个孩子似的微微歪着头,语调却带着学者般的冷静:“我知道‘喜欢’是一种人类的感情,在你们的历史和虚构作品中经常出现,但是它好像很麻烦,既没有逻辑,也不符合规律,我始终无法透彻地理解。而且,如果参考书本里的常识,玲王不应该对我产生这种感情……”

“够了。”小王子低下头,垂落的额发遮住了他的眉眼,“不过是条什么都不懂的龙,真敢大言不惭。”

迄今为止的人生里,玲王从未体会过如此强烈的挫败感,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个滑稽的小丑,自以为得到了宝物而沾沾自喜,殊不知那宝物的存在就像清风浮云,不可能被任何人据为己有。既然从始至终都是他自作多情——小王子负气地想,那份天之骄子的高傲又占了上风——他何必忍痛剖开自己的胸膛,去袒露一颗不被理解也不被需要的真心?面对毫无胜算的赌局,减少筹码才是明智的做法,付出越少越能保障未来的优势和主动权,孤注一掷的赌徒只会沦为求而不得的输家。

“还是让我来教你吧,”他松开握着对方的双手,沉下嗓音,“听好了,凪……”

然而,纵使只有千分、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他仍然想得到这件独一无二的宝物,不单只是服从,不仅止于欲望,他想要龙的感情。他生于神迹缔造的国度,生来便拥有一切,却对神明的施舍不屑一顾,轻易到手的东西都很无聊,按步就班的人生毫无乐趣,如果人类当真是神明的造物,就更不该一生局限于造物主划定的方圆之内,否则与悬丝傀儡何异?比起三圣殿里冰冷的神像,玲王更信奉思考、努力和意志的力量,他不甘做一个仰赖神迹的祈祷者,而要做创造奇迹的播种者、持之以恒的灌溉者,直到有一天,感情的种子也能在龙的木石心肠上生根发芽。

“‘喜欢’就是——我的人生枯燥无味,直到遇见你的那一天。”

小王子轻轻抚弄幼龙的头发,手落到耳朵尖上,又滑到下巴底部,拇指摩挲着唇缝之间。他那总是自信满满的笑容添了一分落寞,锐气逼人的脸庞显出与往日不同的温柔。

“跟你在一起的时光很美好,总是过得特别快,我希望它能永远持续下去。我想把你放进今后人生的每一项规划里,与你分享我所拥有的一切,也和你一起创造新的未来。我想让你只做我一个人的龙,作为交换,我也把全部的自己交给你,你的愿望,我会当成自己的愿望去实现。”

玲王凝视着凪的眼睛,抚摸着他的脸不断倾诉着,柔声细语被晨风吹落进玫瑰色的黎明。在这个一日之初的朦胧时刻,一束束饱含雾气的曙光从环绕白塔的几扇窗斜射进来,显得圣洁而庄严,将少年们隔绝于尘俗之外。他们各自的视线所集中的彼此的面庞泛着光芒,缥缈空灵地浮出雾霭,宛若脱离身体的纯净无暇的灵魂;他们此时说出的每一句话,也仿佛和教堂祭坛前交换的誓言一样具有神圣的效力。

窗外的树海随风摇漾着金灿灿的波涛,远方的城镇也融化在同一片温暖的色彩里,在那些广袤的农田和牧场上,在市集的烟火气与喧嚷声中,在修道院的一扇扇拱窗下,总有人在生产、收获、生活、传习和钻研。这片生生不息的土地哺育了月神的子民,对于曾经的小王子而言,它是一座禁锢梦想、亟待逃离的囚笼;但如今,它犹如一幅蕴藏着无限希望的绚丽画布,等待他亲手将那些陈旧的笔迹覆盖,描绘出属于自己与所爱之人的崭新未来。

“你把我原本只是奢望的梦想变为可能,在此之上又赋予我新的理想,并给了我实现它们的勇气和力量——凪,我想和你一起去更广阔的世界,体验不同的人生,看前所未见的景色;更想为了你改变这个国家,改变我们出生的这片土地,让你与你的同胞无论何时何地,都能自由自在地行走和飞翔。”

尽管感性的半边灵魂已经被初恋的激情彻底点燃,玲王却非常清楚自己这番话的重量,它绝非冲动之下的海誓山盟、豪言壮语,而是他用理性的另一半所做出的承诺。事实上,早在他把承诺化为语言之前,就已经毅然决然踏上了践行它的道路,他将从普林斯手中接过改革派的旌麾,让这股铁水般流动滚烫的新生力量为己所用,锻造成指向教廷和一切腐朽势力的利刃。那份自幼寄宿于心灵深处,名为对龙族与飞行的迷恋,实为对力量和自由的向往的热情,随着与这项使命的相遇,终于从烂漫的童年幻梦蜕变为赤忱的少年理想。

凪默默注视着这个难以理解的人类,琥珀灰色的竖瞳映照着流火般的朝霞,这是一双镜子一样诚实、端静的眼睛,无动于衷地将一切投向自己的热烈情感反射回去,但在此刻,一丝捉摸不定的情愫从镜面深处掠过,又迅速隐没于雾蒙蒙的灰色,犹如一小团水汽在火盆中蒸发。这双不可思议的眼睛,和它们通往的那颗神秘莫测的心灵里,究竟正在发生怎样的化学反应,玲王不得而知,不过他相信一定有什么在这一刹那改变了。

须臾,凪稍稍偏开头,把目光藏进垂落的眼帘和刘海的阴影里,反复抿了抿嘴唇,才闷闷地小声说道:“玲王,你说的这些太复杂了,我不是很明白……”

他的神色始终平静疏淡,语调却含着似有若无的苦闷,玲王完全看不透他的心思,只注意到他的肩膀局促地向前缩着,本就不算挺拔的后背弓得更厉害了,让小王子不禁联想到紧张的小动物。

“……不过,和玲王在一起一点也不麻烦,所以今后的事,继续按照玲王的想法进行就可以了……我也会努力试试看的。”

“——凪!!”

连窗外的流云也为这声惊喜的呐喊停驻了一霎。顾不上衣襟还被对方攥着,小王子扑上去用力搂住白发少年的脖子,在惯性的作用下,抱在一起的两具身体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那就这么说定了哟!凪!你要一直和我在一起哦!等我们自由了,就去看遍整个世界!对了对了,一起去寻找世界的尽头吧……”

“喂,那种麻烦事我才没答应过……”

小王子紧紧压在他的龙身上,贴着对方的耳窝忘情地说个不停,被排山倒海般猝不及防的巨大幸福冲撞得晕头转向,连鼻子和眼眶都微微发酸。他好想再吻一次他的宝物——现在或许已经是他的恋人了——又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羞涩,于是玲王避开凪的视线,轻轻啄了一下白发少年的耳廓,也许是因为被暖融融的晨光烘烤着,那微红的耳朵尖尝起来热腾腾的。

“回答错误!正确的回答是‘遵命,王子殿下’,记住了吗?”

“呜啊,麻烦死了……”

白发少年喃喃地抱怨着,在主人看不见的地方,像迷了路又被寻回的幼犬一样安心地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