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质子
在人类的足迹尚未印上这片赭红色土地的远古岁月里,孤立于海中央的岛屿大陆上的生命们敬畏着绝对的万灵之主——龙。
龙是介于人兽之间的智慧种族,从出生至幼少期形同人类,十六岁成年时初次化龙,此后即可在两种形态间变换自如。当其化龙时,翼若垂云,尾如急电,随暴风而至,与狂澜共舞,从海陆到苍穹,众生无不臣服。龙族世代穴居于沿海峭壁,不事生产,以捕猎采集为生。
后来,漂流至此的人类先民发现了这座岛,当他们懵然无知地登陆时,庞然暗影如死神的衣摆从头顶掠过,雷鸣般的长啸随落日渐隐于地平线,入侵者们的漫长噩梦自此拉开序幕:辛苦搭建的家园被焚毁,土地和农作物被摧残,蓄养的牲畜被捕杀,有时连孩童也不能幸免……人类先民在无尽的苦厄中皈依信仰,用沾满血与灰的双手向月神拉鲁涅祈求,切盼这位掌管命运之轮和梦境之树的女神赐予他们对抗龙族的力量,经年累月,不断地哀叹和乞求着……
不过,这都是一百多年前的旧事了。如今,人类在这片土地上建立了自己的王国,仍然日复一日虔诚地祭祀祝祷,内容却变成了感恩女神降下奇迹,帮助他们剿灭恶龙、一统大陆。曾经不可一世的龙族战败之后,残党迁居至岛屿西部的沿海荒漠,名为属国,实为圈禁。所有成年龙族皆被砍去翅膀尾翼,化龙从此成为禁忌,龙族只能以人形生存,违禁者处死。此外,作为“忠诚”的保障,龙族部落必须向人类王国献上首领的一名子女为质。
今天是王国一年一度的圣子节,百余年前的今日,破釜沉舟的人类在梦得神弓的圣子里昂的率领下,奇迹般地赢得了史称“屠龙之役”的战争的首战,这一天由此作为全国最重大的宗教节日被传承至今。每当圣子节随万物复苏的春日来临,渐染苍翠的大地重焕生机,人们便会用鲜花与香草装点那座俯瞰王城的巨型风车,六面由龙翼制成的猩红扇叶徐徐转动着,将温暖的熏风送往挂满织锦和花毯的大街小巷。
城里每个人都热烈盼望着游行队伍的到来。嘹亮的号角与齐整的鼓点打头阵,身披银甲、手持长戟的圣殿骑士们骑着骏马,从挤满街头巷尾、高举锦幡彩旗的群众中央穿过,楼上的人们热烈欢呼着洒下花瓣,如雪片般纷纷飞过甲胄和盾牌上的弓箭图腾。随后是由卫队护送的教宗坐辇,织锦华盖和丝绒宝座上的镀金装饰流光溢彩,年逾花甲的教宗身披节日盛装,微笑着向民众缓缓挥手致意。教宗卫队后面是各地的主教、神甫和远道而来的朝圣者,手里不是捧着烛台或圣象牌,就是举着大大小小的旗帜,飘扬的图案有形似弓箭的月亮、形似月亮的弓箭、挽弓的圣子和中箭的巨龙等。
信众之后的队伍逐渐变得世俗且欢闹。首先是“森林圣女”的花车,妙龄少女们戴着毛茛、芸香、月桂叶编织而成的花冠,脸庞和外露的肌肤上涂满褐绿间杂的油彩,碎布缝制的千层裙摆宛若叠翠的树冠,在如泣如诉的歌声中飞旋飘舞——这个形象源自过去被无力对抗恶龙的人类献祭给月神的少女们。花车后面跟着形色各异的小丑、魔术师、杂技班和乐队,每个人都倾己所能使出看家本领,引得围观人群不断拍手叫好。游行队伍在民众的簇拥下绕过城堡、穿越闹市,最后抵达王国的中心和象征——三圣殿。广场中央的圣像喷泉里汩汩流淌着麦芽酒,人们在酒池旁点燃篝火,把象征龙骨的牲骨和各式各样的纸扎龙投入火中,围着冲天的火柱尽情饮酒作乐、载歌载舞。
宫廷里也热闹极了,贵族们的宴会从午间一直持续到日落也不停歇。头戴翻边小圆帽、臂搭镶金餐布的宴会总管像忙碌的工蜂一样转来转去指挥布菜,宴会厅另一头的屏风后面,挥舞着锯齿长刀的切肉侍臣不断将烤得喷香油亮的肥鹅、仔鹿、鲸鱼肉等山珍海味切分装盘,由挺拔如球胸鸽的侍者们接连端上铺着白绸缎的长餐桌,身穿垫肩奇高的斗篷上衣、紧身裤和尖头鞋的司酒官宛若穿梭于席间的花蝴蝶,不停往一樽樽宝石镶嵌的金酒杯里斟满色泽浓郁的葡萄酒。宴席上主要是王室与两大家族的成员。王国初建时实行政教分立,然而屠龙之役中王师死伤惨重,因圣子救世的预言实现而尽得民心的教廷趁势崛起,收编王师残部后建立了直属教宗的圣殿骑士团,成为独揽军政和民众信仰的权力中枢;王国的经济命脉则由在战争中垄断石造业和锻冶业的两大家族把控,他们通过向枢机主教团输送人才、缔结裙带关系等方式,与教廷结成了牢固且盘根错节的合作同盟——在这种形势下,王室实际上已形同虚设,膏腴子弟们也乐得清闲,终日沉浸于宴饮游乐之中。
龙的意象在这里随处可见。国王的宝座后方挂着四幅富丽华美的壁毯,缂织图案依次描绘了人类初登大陆、龙族肆虐横行、女神托梦圣子、圣子诛杀龙王的场景。回廊拱门下的宫廷诗人拉着维奥尔琴,正在吟唱一首关于屠龙之役的武功歌,那旋律悠扬婉转,歌词却充满血腥直白的细节描写,在这赞美杀戮的歌声中,来来去去的侍者们怀抱着两端雕刻成龙首的船形器皿,里面装有银制餐具和盛满各色香料的小龙船,切好的主菜被放进银盘里的面包片上,再由侍者分发给宾客们,每道菜都附有华丽的装饰艺术,用杏仁糖、棉花糖或蜡做成教堂、战车以及龙的形状。
一片宾主尽欢的喧笑声里,唯有坐在国王和王后中间的小王子显得郁郁寡欢。
这太讽刺了——玲王烦闷地想,赌气将盘中精致的“教堂”推倒,用茶匙碾成花花绿绿的碎糖块——明明到处都是龙,却根本没有真正的龙。人类将龙的形象当成战利品来炫耀,同时又砍去那些成年龙族的翅膀和尾翼,残忍地断绝了化龙飞翔的可能性,像牲畜一样把他们圈禁在西域的荒漠里。在人类血迹斑斑的“丰功伟绩”下,大自然的传奇彻底被尘封为历史。
“唉……无聊至极……”
骄纵任性的小王子旁若无人地叹了口气,这些徒有其表的造物只让他感到气愤和不甘,他多想亲眼目睹活生生的龙振翅高飞的盛景呀!
玲王从小就痴迷于龙,当他还是个咿呀学语的幼儿时,就常指着寝殿里描绘屠龙之役的穹顶画发出咯咯的笑声,指尖所向并非画中拈弓搭箭、威风凛凛的圣子,而是负了伤在火海烟云中翻飞起落、如一道染血长虹撕裂苍穹的白色巨龙(后来他才知道那是传说中能颠倒乾坤、左右生死、被龙族奉为魁首的一种龙,名叫“白虹”)。龙是玲王学会的第一个单词,也是他唯一的兴趣和执念,他收藏了数不清的书册、画卷、雕刻和遗迹,连教父和学者们也不及他对龙的钻研深。这位国王与王后仅有的掌上明珠喜欢过很多东西,但激情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一切想要的都能轻易到手,也就迅速变得索然无味——除了龙,只有龙。
在书本和想象构筑的世界里,玲王深深沉醉于翱翔天际的龙那充满力与美的自由姿态,乘在龙背上御风飞行是他自幼以来的梦想,即使希望随着成长和逐渐认清现实而变得愈发渺茫,这名乐观自信的天之骄子却始终没有放弃。而命运女神似乎也似乎格外眷顾玲王,让他在一个漫天霞光如画中龙焰般炽烈的黄昏,误打误撞闯进一处隐秘的巢穴,同一名神秘的龙族男孩不期而遇——尽管那条龙懒洋洋、慢悠悠的模样彻底偏离了他的预期,但所幸玲王是个不拘小节的人。
“凪,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龙了!我会好好关照你的,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告诉我噢!”
无视了对方因惰性而显得不太坚定的抗拒,玲王笑逐颜开地抓起凪缩在睡衣长袖里的手晃了晃,那双小手和他疏懒中带着锐气的脸庞,以及从松松垮垮的旧麻布衣领间露出的锁骨和脖颈一样,呈现出一种异质的、光洁细腻却缺乏生机的冷白,温度也比玲王的手更低一点。
“对了,你刚才说想要书是吧?下次我会带书过来,你喜欢什么类型的?”
“唔……不要字太多的,看起来很麻烦……”
“哈哈,你可真有意思!明明头脑那么好,却不爱动脑筋吗?”
玲王觉得他简直有趣极了,满意地挑了挑一侧的眉毛,拉着凪的手紧挨着他坐下。从近在咫尺的松软白发与敞开的领口间,淡淡地飘来似有若无的深林乔木的气息,原来龙族身上是这种气味——玲王兴奋地想,又忽然暗自赧颜——我是不是太得意忘形了?平时他是个既有教养又懂得把握分寸的孩子,可唯独凪让他不由自主地想亲近,就像刚破壳的小鸡仔一样……
“这样的话,历史绘本怎么样?还有地图集、兵器谱、园艺图鉴……对了,你喜欢几何吧?那么建筑类的也……”
小王子神采飞扬地说个不停,身旁的男孩只是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迎着漏进纱帐的西斜天光,那对酷似爬虫类的竖瞳变成了半透明的茶色玻璃珠,凝聚其中的亮彩也愈发熠熠生辉,仿佛蕴藏着大自然的无限奥秘。
丁零,一声轻微的脆响打断了玲王的滔滔不绝,是凪不经意间动了动睡衣下的脚,这一次,玲王清楚地听见了链条碰撞的金属音。
“这?!怎么会这样……”
玲王掀起凪的长衫下摆,露出的双足纤白如新雪,右脚腕上却戴着一只黑沉沉的镣铐,与之相连的锁链一直拖到床下,延伸至纱帐外的黑暗里。
玲王瞪着那根铁链咬紧下唇,冰雪聪明的头脑立刻串联起了一切,无论是凪的身份,还是他独居在这座荒寂的白塔里的缘由。被幽禁在王城境内,且与自己年纪相仿的龙族,只有一种可能性——
凪是西域送来的质子。
玲王听说在他刚出生不久时,有一名同样尚在襁褓中的龙族王子被送进了都城,他虽然好奇向往,但也心里清楚,这位质子的命运唯有被教廷秘密关押至死——毕竟那群身披教士袍的政客早已只手遮天,而且教义认为龙族是人与恶魔的后裔,是不净之血,必须隔绝于人类——却没想到竟然真有机会和他相见。凪轻描淡写地告诉玲王,他自打记事起就一直被锁在这里,从来没去过外面,也不曾见过任何人,每个月的物资由仆役在楼下摇铃后用滑轮吊上来,凪看不清楚也不关心他们是谁,一开始才误以为玲王也是来补充物资的。
惊诧于凪叙说往事时的平静态度,玲王抬起头重新环顾男孩从小生活的地方:石室清寒简陋,家什比佣人房里的还破旧,更别提凪身上单薄的衣物和那只冰冷刺目的脚镣,跟自己这个养尊处优的人类王子简直有天壤之别……一股夹杂着心虚与愧疚的怜悯之情油然而生,让玲王急于想做点什么来缓解胸中的憋闷,他不忍直面凪那古井无波的眼神,只能微微垂下目光,再次紧握住那双微凉的小手,徒劳地传递一些微薄的暖意。
“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留下这句掷地有声的宣言,他既坚定又不舍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