糸师冴知晓一个秘密——他的弟弟凛得了一种怪病。
病症第一次发作时凛才五岁。那是暑假里一个平静的午后,爸爸妈妈上班去了,只有两个男孩守着空荡荡的大房子,窗外是蒸腾的暑热和聒噪的蝉鸣,窗帘紧闭的室内一片幽暗,充满舒适凉爽的冷气。冴盘腿坐在沙发上,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里的球赛,凛像只小猫似的蜷缩在一旁,小脑袋枕在哥哥腿上,手里正在摆弄一块魔方。
魔方很大很重,凛用两只小手都包不住,但他还是玩得津津有味,松石绿的大眼睛一眨不眨,柔嫩的十指灵巧地转动着,不停奏响单调重复的音阶。
咔嗒咔嗒,咔嗒咔嗒。
冴支持的球队又一次进攻失利,他嘁了一声,在噪音里不耐烦地皱起眉。
——他的弟弟原本应该很安静。凛不仅不像其他同龄男孩、甚至冴自己那样顽皮好动,连话都少得可怜,总是一个人静静地阅读或者玩玩具,要不就是专心致志地看哥哥踢足球。正因如此,冴才默许了凛天天粘着自己,他绝不会容忍一个吵吵闹闹的小鬼,即使面对亲弟弟,冴的耐心也是有限的。而现在,凛弄出的动静已经让他开始烦躁起来。
“去你自己房间里玩”——话还没出口,冴忽然感觉腿上有些异样,他低头一看,只见凛依然侧卧在膝间,长长的刘海散落在光洁秀润的额头上,两片小巧的嘴唇不知何时张开了,一截嫩珊瑚色的舌头软软地垂在外面,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透明的水光。
冴吃了一惊,眉头顿时拧得更紧了,他想叫起这个麻烦弟弟,声音却莫名哽住,心底朦朦胧胧有些发痒。凛的舌头圆滚滚肉乎乎的,像条潮湿幼滑的粉色小蛇,冴目不转睛地望着,不禁好奇起它的触感……湿布料的冰冷唤醒了他,清澈的涎液沿着舌尖滴落,在他的短裤上洇开一滩深色的水渍。
“凛。”
年长的男孩回过神来,喊了一声弟弟的名字,对方却好像根本没听见,双手飞快地动作着,碧色的眼眸亮得骇人。
“喂,凛!”冴提高了嗓音。
幼小的身体猛地一颤,魔方从手中滑落,凛如梦初醒地转过头来:“怎么了,哥哥?”
明明是自己先开的口,冴却有点不知所措。凛眨着懵懂的绿眼睛,似乎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那条小蛇在他张口说话时很自然地缩回了巢穴,只剩一片亮晶晶的水痕残留在下颚。
“你流口水了,”冴略显局促地说,那抹湿漉漉的粉色还徘徊在他的脑海里,“刚才舌头也伸出来了……”
“咦?”黑发男孩愣住了,先摸了摸自己的嘴角,又战战兢兢地低下头,一看见哥哥身上的“犯罪现场”,白皙的脸颊腾地烧起来,随即鼻尖和眼眶也红了,泪珠挂在纤长的睫毛上摇摇欲坠,“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好了好了,”冴揉了揉的弟弟的头顶,为他擦去下巴上的水渍,“没事,我不怪你。”
恢复洁净的小脸上仍是一副惴惴不安的神情,绿莹莹的大眼睛宛若水中刚捞起的玻璃珠,凛伸出两只雪白的小手,犹豫了一下抓住冴的衣角,怯怯地问:“哥哥,你生气了吗?”
“没有。”
“那……以后我还能在你旁边玩吗?”
“当然。”
“还可以躺在你身上吗?”
“可以。”
“你还会带我去抓知了吗?”
“会。”
“还会给我买冰棒吃吗?”
“……凛。”
冴预感这样下去一定会没完没了,电视里激昂的解说撩拨着他的心弦,比赛即将进入到点球决战,看来是时候对麻烦弟弟使出绝招了。
“呜、呜哇!”凛在被哥哥的体温包裹时发出了一声开心的惊呼。宛如托起一片轻盈柔软的羽毛,冴从腋下抱起凛,把他放到自己的膝盖上跨坐,然后从正面拥住了这具稚嫩温暖的身体。
由于完全不同的原因,凛的脸颊比刚才更烫了,睫毛和呼吸一起贴着冴的后颈颤抖,纤细的手臂紧紧搂着哥哥的脖子,仿佛要确认自己不会被抛弃似的,很久很久都没有松开。
——总算安静下来了。冴一边轻轻拍着弟弟的后背,一边把目光转回电视上的球赛。
第二次发生在七岁的冬天,数学课的期末考试上。
那天下午,在放学后的人潮里,冴没有找到那个往常总会等在门口的身影。低年级放学时间早,凛每天在教室外等哥哥下课,然后陪他去球场训练,直到日落时伴着远方的涨潮声一起回家。每当冴踏着铃声走出教室,有时会看到坐在墙角的弟弟一跃而起奔向自己,有时则会撞见凛歪着小脑袋靠在墙上打瞌睡的样子。
班级里的人走光了,凛依然没有出现。训练快要迟到了——一瞬间,独自前往球场的想法掠过冴的脑海,不过他迅速否决了这个念头,虽然只是个有点麻烦的弟弟,可如果真弄丢了就会变成大麻烦。“无聊……”冴咕哝着把背包甩到肩上,快步朝低年级所在的楼层走去。
间或有三五成群的学生迎面经过,但其中并没有那双松石绿的眼睛,这么说来——冴蓦然想到——他的弟弟在学校里总是形单影只,莫非,品学兼优的凛其实连一个朋友都没有?不过,他自己也同样是独来独往。对于被称为孤傲天才的糸师冴而言,多余的人际关系只能徒增烦恼,毕竟,他的世界早就被足球和某个缠人的小家伙占满了。
“哈哈!想不到考年级第一的人,居然在考试的时候流口水!”
冴刚转过楼梯口,就听见一句刻毒的嘲讽伴着几声哄笑响彻走廊。凛的教室门口围聚了四五名男生,正将一个瘦小的身影堵在中间恶语相向。
“喂糸师,你的题目是不是用舌头蘸着口水写的?恶心死了!”
“该不会是在口水里下了诅咒,才能次次考满分吧!哈哈哈!”
揶揄和谩骂不断像石头一样砸在身上,然而黑发男孩却始终一言不发,只是笔直地挺着纤细的脊背,用结满霜的绿眼睛冷冷瞪视着对面。凛的模样令冴忽然感到十分陌生——他的弟弟,那个羞怯腼腆、乖巧温顺、对他惟命是从的小家伙,背后竟有如此冰冷桀骜的眼神……
“你们干什么!”
冴怒喝一声冲进人群,一把抓住凛的手腕将他护在身后。见高年级的风云人物突然出现,男生们霎时流露出胆怯的神色,但仗着人多势众又猖狂起来,为首的一个冲着冴做了个吐舌头的鬼脸,嘻笑道:“口水怪的哥哥也是口水怪!怪胎兄弟!哈——”
他的笑声还未出口就被一记重拳轰碎了。
眼见口出狂言的家伙喷着鼻血倒下,冴的瞳孔因惊愕而缩成针尖,倒映出那个箭一样从身后射出来的人影——凛的全身都被怒火点燃了,犹如一头被触到逆鳞的凶猛幼兽,恨不能下一秒就把对方生吞活剥,方才还冰封着的绿眸此刻充血变色,咯吱作响的拳头染上触目惊心的血痕:“混帐东西……我杀了你……”
局面随即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训练最后还是缺席了,打群架的男孩们被揪到校长室一顿痛批,请来各方家长说明原委后,糸师家的双亲终于得知了次子的病情。
凛接受了一段时间的治疗,然而医院辗转更换了好几家,病因却始终无法确定。有可能是神经发育延迟,会随着年龄增长和自控力增强而自愈——这是冴通过偷听父母谈话得知的,他虽然似懂非懂,但隐约松了一口气。他从未问起过凛这件事,尽管他很清楚弟弟会对他永远坦诚。冴知道凛是一个骄傲敏感、自尊心强的孩子,一定为自己的缺陷深感不甘,更不愿意听到最重视的人提起。
不知是因为治疗起效了,还是由于凛极强的自制力,此后几年里病症都没有复发。升入高年级后,凛开始和冴一起踢足球,正当兄弟二人在球场上所向披靡、几乎将那件事抛诸脑后的时候,三年后的全国U-12半决赛上,凛又一次出现了异状。
那是一场绝处逢生的比赛,他们的队伍原本全程落后,形势却在最后十分钟风云突变,凛奇迹般地上演了帽子戏法,完成逆转的同时也拿下了全场MVP。然而,赛后在SNS上引发热议的,并非糸师凛单刀连过五人的精彩盘带,也不是他挑球过顶后倒挂金钩的射门,而是这位锋芒初露的童星在众目睽睽下失态,情状”犹如被恶鬼附身一般”。
凛对那十分钟的记忆甚为模糊,看过网上流传的视频后,他才明白自己给好事者留下了怎样的话柄。隔天的休息日,球队的晋级功臣一整天都把自己关在房间,当来叫弟弟吃晚餐的冴推门而入时,发现自己中午留下的餐盘纹丝未动,凛依然以同样的姿势坐在电脑前,明明屋里别无他人却倔强地挺着背,双眸被幽蓝的屏幕映得阴暗冰冷,视线没有焦点地落在飞速滚动的弹幕上。
冴静静望了片刻,一言不发地轻轻阖上门,回到餐厅告诉父母凛今晚没有胃口。
隆冬的夜晚格外阒静,星星点点的银屑点缀着黛色的天幕,在窗前寒枝的掩映下显得清冷而邈远。冴枕着手臂躺在床上,目光在晚星与时钟之间不断往返,待到指针终于转过12点,隔壁父母屋里也沉寂下来后,他悄悄翻身下床,蹑手蹑脚地穿过走廊,再次推开了尽头那扇门。熄了灯的房间漆黑一片,唯有床头一团微光若隐若现,冴瞄准那点光芒,像条滑溜的鱼一样钻进被窝,眼疾手快地抢走了对方来不及锁屏的手机。
“呜哇!谁?!……哥哥啊,真是的,吓死我了……”尽管被冴的突袭吓得惊叫出声,凛还是迅速反应过来攫住对方的手腕,当他借着星光辨认出那熟悉的红发绿眸,便立即松开了手,口中的抱怨声也带上了绵软的尾音。
冴瞥了一眼手机屏幕,念道:“‘如何更好地控制面部肌肉’……凛,下个星期就是决赛了,你这样分心的话,我们是拿不到冠军的。”冴把手机丢回枕边,从背后圈住弟弟的身体,将下巴搁在他的肩头。
凛已经长得和哥哥一样高了,肩背不再纤瘦羸弱,而是起伏着紧实的肌肉,最近的几次攻防练习中,冴甚至会被他拉倒在地。然而,这具充满力量的躯体却在冴的臂弯里颤抖起来,仿佛一瞬间变回了那个羞怯不安的五岁孩子。冴想,果然这一招从小到大百试百灵。
在冬夜冰凉的空气里,冴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呼吸扑上凛的后颈,撩拨着因低温而变得敏感的肌肤,让纤细的绒毛一根根战栗地竖起,于是那团热气也沾染上凛的气味,裹着沐浴后的体香和一层薄汗的湿气,又潜回冴的鼻腔里暖融融地缭绕着。
“对不起,哥哥,我知道错了……”凛在冴的圈禁下瑟缩着身躯,相似的身体像被雨水粘在一起的两片落叶,锁骨紧贴着肩胛,下腹密合着后腰,耻骨勾描着臀线,精瘦修长的两双腿互相缠绕。凛的声音细如蚊蚋,带着一点鼻音的共鸣,这副柔顺腼腆的模样,和昨天球场上的怪物简直判若两人。
“那些事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赢了。不过,凛——”
在凛看不见的暗处,冴微微眯起松石绿的眼眸,目光中闪过一丝狡黠。
“如果你真的这么介意,我倒是可以帮你一把。”
恶鬼也好,怪物也罢,只要用锁链拴住,就能驯服成乖顺的家畜。当然,这么棘手的工作可不是谁都能胜任的,毕竟,只有世界第一的糸师冴大人才知道,他的弟弟在这个世界上最崇拜、最喜欢、唯一愿意服从的人是谁。
“什么?唔——”
冴猛地扳过弟弟的肩膀,用双唇堵住了凛口中的惊呼。
他一下就捉到了那条屡教不改、惹是生非的舌头,用自己的柔软紧紧缠住它,不轻不重地吮吸起来,舌根叠着舌尖推挤研磨,底部的筋膜擦过舌苔上敏感的颗粒,激起更多津液在在滚烫的口腔汇流。当那条舌头终于在猛攻下缴械投降、融化成一滩滑腻的糖水,冴又转而细细密密地舔舐起凛的齿列内侧,餍足地品尝到一丝熟悉的薄荷牙膏的余味。
一模一样——冴在缺氧带来的轻微晕眩中想到——凛和他用同样的东西,走相似的人生轨迹,一起踢他最喜欢的足球,平分他那远大的梦想。他的弟弟是他的仿品和附庸,是地球上最虔诚的信徒,只供奉他这个独一无二的神明,他们之间的关系既是最温情的血亲,也是最残酷的占有与臣服。
冴明白这也许是扭曲的,却不得不承认,把一颗心和一个灵魂握在手中的感觉很好,就像征服世界的预演一样。
凛的呼吸变得浑浊而急促,喉咙里不断发出小狗似的呜咽声,他只在最初惊慌了一刹那,很快就不顾一切地沉溺在悖德的吻里,好像早就企盼着这一刻到来。唇舌伴着灼热的喘息纠葛牵缠,过剩的唾液织出一层绵密的泡,从凛的嘴角不停满溢出来,濡湿了两个男孩密贴的下颚。或许是兴奋过了头,凛被汗水浸透的刘海一缕缕贴在潮红的肌肤上,湿漉漉的眼眸翠润欲滴,整个人仿佛落水了一般,他忘情地用双手环住冴的脖子,犹如抱紧一块救命的浮木,狂乱起伏的胸膛拼命挤压着冴的胸膛,力气大到恨不能把自己揉碎、嵌进哥哥的身体里。
在过热的保险丝彻底烧断前,冴用力推开了凛,他们倒在床上各自平复着呼吸,冷空气趁虚而入,带走了唇齿间滚烫的余温和下半身朦胧的热度——冴知道自己可以释放它,也知道凛一定不会拒绝,但这并不是他今晚的目的。
“哥哥……”
身侧传来的呼唤像梦呓又像自语,凛湿润的眼瞳有些涣散,微微红肿的双唇恍惚地半张着,口角仍有涎液流淌下来,冴凑过去,像幼时那样用手指拭去凛脸上的水渍,然后单手捏住柔软的脸颊两侧,让那抹曾经使他心猿意马、现已被他充分品尝过的粉色再次暴露出来。
“你这根舌头,”冴捏着凛的脸轻轻晃了晃,用球场上发号施令的口吻说道,“从今天开始属于我,知道了吗?”
“唔……”凛似乎有些迷茫,可被捏着面颊说不出话,只能在冴的掌中点点头。
“没有我的允许,绝对不能给别人看,能做到吗?”
“嗯!”黑发男孩这才反应过来,比刚刚更用力地点了点头,红潮尚未褪尽的面颊又微微发起烫来,眸子里盛着一点细碎的星光,看上去亮晶晶的。
“很好。”
年长的男孩松开手,安抚似的理了理弟弟潮湿凌乱的刘海,随即起身下床,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去。
“等一下!哥哥!”
冴第一次听见弟弟那么无助的语气,他回过头,只见凛也慌慌张张地下了床,像被雨淋湿的流浪狗一样狼狈地追着他,在他身后下意识地伸出手,却没有像小时候那样紧紧抓住他的衣角,而是茫然无措地悬在半空中,无言而卑微地乞求着他。
凛是个听话懂事的孩子,冴一直都知道,他明白他的弟弟渴望什么,也清楚无论有多么渴望,只要神明不赐予,那个孩子就会忍耐下去。
“晚安,凛。”
冴握住弟弟伸向自己的手,在对方屏住呼吸的一霎向后一推,旋即转身走出房间,将那对恋恋不舍的眼睛和通红的眼眶关在门后。
他果然成功驯服了那头怪物——凛在决赛里的表现正常且出色,他们顺利赢得了全国冠军。自那以后,直到冴离开日本,凛的病症都没有再发作过。
又伸出来了……冴冷眼望着朝自己袭来的身影,在心里和那根久违的舌头打了个招呼。举目是黛色的星空,脚下是柔软的草地,耳畔是鼎沸的人声,兄弟两人像千百次练习过的那样迎面交锋,只是这一次,他们真的穿上了颜色不同的球衣。
一切早就已经支离破碎——冴注视着那双被憎恨点燃的绿眸想——是他自己亲手摧毁的,因为他厌倦了只做一个人的神明,厌倦了只有两个人的狭小世界,他曾以为那是征服世界的前奏,却被现实证明只是无聊且幼稚的杂音。
然而凛依旧躲在那个狭小的世界里。在冴离开以后,凛把曾经两个人的世界,变成了一个人孤独的地狱,执意拒绝其他所有人接近,仅仅渴望着有朝一日,能将背叛自己的人重新拉回地狱里。从前只知道看着哥哥,如今也只执着于让哥哥看见自己,明明在那个遍地利己主义者的地方独占鳌头,本质上却还是一个糸师冴的附属品。
已经无所谓了——冴对这样的凛感到失望,他的弟弟仍像那个雪天里一样软弱,只是一个治不好病也长不大的孩子。冴没兴趣陪麻烦弟弟玩什么复仇游戏,如今他需要的是一名真正的利己主义者前锋,触角恶魔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蓝色监狱的11号也颇具潜力,就连U-20那个废物王牌,被逼上绝路都能挣扎着反戈一击。
所以,他的人生真的已经不需要凛了。
“只要你还是我的弟弟,你就永远不可能超越我。”
——可是为什么,最后他还是说了多余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