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六岁那年的冬天,御影玲王的无聊人生结束了——因为与一位少年的相逢。
那是电光石火的一瞬,少年一跃而起,犹如一支满弓射出的箭矢,在半空划下银白的光轨,凌空的身体仿佛毫无重量,却在伸展肢体的同时爆发出千钧之力,纤长的足尖尚在空中就托住了坠落的手机,随身体一起稳稳地屈膝落地。玲王怔怔望着那一幕,少年凝伫的身姿倒映在眼底,宛若一只振翅欲飞的白天鹅——不,他还只是一只雏鸟,但玲王的心在那一刻急剧膨胀起来,像要冲破他的身体直入云霄,这只雏鸟是上天赠予他的宝物,玲王想,他要将他捧在手心,孵化出举世无双的奇迹。
“你——要不要来和我一起踢足球?”
一双没睡醒似的棕绿眼眸有些困惑地望向他。
“可是我不想努力,也很怕麻烦……”
“没关系,你保持原样就好!”
他再也抑制不住狂喜和兴奋,像久别重逢的老友那样扑上去拥住他。
遇见凪诚士郎以前,足球对于玲王来说,只是件一时兴起的事。那时的他,厌倦了一切唾手可得的生活,不愿走上父母铺就的康庄大道,急于寻求一场难于登天的冒险。仿佛命运的指引,他在电视上看见了W杯决赛直播,那是场梦一样华丽紧凑的竞赛,于是这项运动也被他涂上了梦的色彩,一如聚光灯下冠军手中高高捧起的奖杯,是那么令他目眩神迷、心旌摇荡。然而,当他凭一腔热情加入了足球部,才发觉周遭只有碌碌无为的平庸之辈,和庸才们进行的比赛自是味同嚼蜡。从小到大,玲王一直过着众星捧月的人生,早已习惯了做任何事都比旁人出色,如今却迷上了一件无法只靠自己的事。正当他烦恼着梦想该何去何从,毫无征兆地,奇迹降临了。
凪具备一个天才球星的一切特质,除了对足球本身的兴趣。比起在球场上挥汗如雨,他更愿意窝在空调房里打游戏。玲王心里清楚,凪之所以答应和他一起踢球,只是为了换取更轻松的生活——不限于球场,玲王对凪的关照渗透到了每个角落,他替他挡下了生活中的一切烦恼,用金钱,用时间,用耐心;而凪要做的,只有接下玲王为他精心打磨好角度和力道的传球,凭天赋的直觉与想象力将之轻巧地送进球门——这似乎是一笔相当划算的交易。
一个人寸步难行,两个人却仿佛无所不能,他们的技术越来越出色,人也终日形影不离。玲王本就是校园里的风云人物,渐渐地便惹出一些风言风语,有人戏称他们为连体婴,更有甚者说玲王是凪的饲主。凪不懂也不关心,而玲王依旧我行我素,只管一门心思呵护掌中慵懒而懵懂的雏鸟,将他视作开启梦想之门的钥匙。曾经看似遥不可及的足球梦,正因有了凪,而在远方的天际蒙蒙透出微光,于是他踌躇满志地牵着凪,向着那光芒不断奔跑。
前十六年的人生里,玲王从未想过自己竟会拥有这种程度的耐心和温柔。他给了凪从未给过任何一任女友的无微不至,在他和凪的梦想上倾注了从未寄予任何事物的热情。他发现凪简直把日子过成了灾难——凪的双亲远在海外,完全采取放养政策,而凪自己的习惯又差,凡事都只想偷懒。于是玲王监督凪摄入营养,督促凪锻炼身体,替凪规划日程表,顺便定期叫来清洁公司。蓦然间玲王发觉自己竟然真的成了凪的饲主,为他承担了一切无足轻重的琐事,让这个为足球而生的天才的生命里,只剩下他们共同的梦想。
玲王很满意这种状态,他希望凪多依赖他一点,再多一点,最好变得没有自己就活不下去,唯有这样,他才算是真正将渴求之物纳入掌中。那时的他还那么年轻,丝毫察觉不到这种念头有多疯狂,更不曾意识到自己心底潜藏的恐惧。他怀着无限的希望与热忱,为无力靠自己追逐梦想的弱者编织了一个自欺欺人的美梦,并深深沉溺其中。
凪变得越来越粘玲王,不踢球的时候,凪总是习惯性地挂在玲王身上,一副离开他就不会走路了的模样。凪的刘海像猫尾巴尖反复扫过玲王的后颈,橄榄色的眼睛既厌倦又快乐地半闭着,如同雏鸟身处温暖的巢穴,随时准备安然入睡。玲王已经记不清多少次背着那样的凪回家,拉开和室的纸门,轻手轻脚地把人塞进被炉,然后精疲力竭地倒在一旁。凪还在他背上的时候就睡着了,发出浅浅的规律的呼吸声。坏了一只灯泡的顶灯织出朦胧的光晕,在凪的睫毛上抖落碎金,随他浅眠中不自觉的动作而轻颤。玲王躺在凪的旁边,看着窗外的天色渐渐转暗,日光从房间退潮,把一切留在昏暗的灯光里,那是一个容易使人感到寂寥的时刻,玲王忽然想要叫醒凪,但不知为何,他发不出一点声音,却鬼使神差地亲了一下凪的脸颊。凪的皮肤看上去很光洁,轻触起来却像水蜜桃一样毛绒绒的。这不是玲王第一次亲吻别人,他甚至触碰过更多更私密的地方,可是他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仿佛春天提前回到了他的心脏里,一阵温暖的熏风拂过,枝条草叶轻柔地摇晃起来,细细密密地刮蹭着,带来微微发痒的刺痛。
这是不对的,玲王想,他把凪留在身边是为了梦想,现在他们离那个梦越来越近,凪也逐渐成长为他想要的样子,可是纯粹的梦里突然掺进了杂质。凪或许无所谓,就像当初接受了毫无兴趣的足球那样,他也能接受玲王变质的友情;但玲王不同,他觉得自己对凪负有某种责任,凪是他的雏鸟,是无形无色的流水,因而能染上任何颜色、适应任何形状,只要他加以引导,他们可以是任何一种关系,凪也可以是任意的模样。正因如此,他才格外珍惜这无限的可能性,不会轻易做出决定。他可以掌控好一切,正如一直他以来所做的,他会掌控好凪的生活,掌控好他们实现梦想的计划,也会掌控好自己的感情。直到有一天——玲王给自己定了一个期限——直到他想明白,除了W杯的颁奖台以外,他究竟还想带凪去往何处。
转过隆冬迎来初春,玲王带凪去赏夜樱,他们路过一片屋台,凪一路涣散的目光蓦地凝聚在一点,玲王随他望去,隔着飘扬的樱瓣与交映的灯火,一排迎风转动的纸风车映入眼帘。凪没有说话,也没有停下脚步,玲王于是牵起他,改变方向,穿过人潮,在摊位前驻足。玲王挑了一个蓝色的风车递给凪,瞄了一眼他的表情,又立马换成一个灰色的。凪从他手中接过,莹莹的绿眼睛看了看风车,又看了看玲王,那是相识以来第一次,玲王看见凪露出了微笑,那笑容被灯火衬得清浅缥缈,宛如云隙间晕染开的雾状月光。倏尔一阵强风吹过,头顶的树冠抖落花雨,当玲王拂去眼睫上的落英,那抹月色已经隐匿回云层之后了。凪把玩了一阵那只纸风车,没等走到家就完全失去兴趣,随手丢给了玲王,但他那昙花一现的笑容,却和灰色的风车一起,被玲王当成无可替代的宝物珍藏起来。
暑假伴随着令人窒息的闷热来临,往年多少有些期盼的游学,在这个夏天变成了枯燥的例行公事。前往美国的飞机上,玲王闷闷不乐地望着舷窗外的云海,想象着凪在空荡荡的宅子里一个人生活的情形——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直到半年前凪一直过着这样的人生,是他拉开那道紧闭的门,自告奋勇地充当起雏鸟的监护人。现在他离开了,飞行在四万英尺的高空,却不知为何,他的心仍然停留在那个家,一旦他闭上眼睛,便能看见他和凪一同趴在和室中央的矮桌上,正头挨着头用手机看射门集锦。
拥有梦想果然是有代价的,玲王烦闷地想,和梦想无关的一切,从此都变得索然无味了。
他辗转于几所顶尖的商科名校之间,应付着对普通高中生而言过于艰深的课程和研讨会,间或出席一些社交活动,空闲了就去体育馆同当地学生一起踢球。没有凪的足球仿佛少了主菜的米其林,但他必须保持最低限度的练习。有一天他在更衣室冲完凉,坐在暮色里人影熙攘的草坪上发呆,四周是成群结伴的陌生人,说着他熟悉却不觉得亲切的语言,远处钟楼的尖顶犹如刺向天空的利剑,将一轮逐渐沉没的红日劈成两半,红酒似的斜晖浸着他的眼睛,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孤独的醉汉,又一次不由自主地想起凪。他出生在高山之巅,拥有如此广阔的世界,见过那么多鲜为人知的风景,可他依旧不知道自己能带给凪什么,那双绿眼睛是藏在山林里的寒潭,从不曾为世俗的欢乐漾起波澜。诚然,他们还有梦想,但凪只是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而已。凪从不告诉他自己想要什么,也许是因为无欲无求,也许是因为他给不了。他该如何才能点燃那双眼睛?他要怎么做才能满足那个人?
回程的航班延误了,玲王只能逛纪念品商店打发时间,从货架上玲琅满目的挂件里,他挑了一只趴在树杈上的考拉——懒洋洋的小眼睛眯成两条缝,嘴里还含着树叶就睡着了。同行人噗嗤一声笑了,说你买这个干什么,这里又不是澳大利亚。
我当然知道,他心想,只是觉得有人会喜欢罢了。
2
接踵而来的几场暴雨将夏日推向尾声,电闪雷鸣下的城市一片昏暗,像被遗弃的船只颠簸在海上。雨势最猛烈的一日,他们收到了足协寄来的信。到了邀请函上指定的日期,却意外地是个久违的晴天,玲王让司机等在门口,跳下车正准备按门铃,大门猛地向一侧拉开,露出一双没对好焦的棕绿眼眸,玲王忍俊不禁,伸手抚平凪睡得乱翘的头发,又替他检查了一下随身物品,心想这大概会是一趟愉快的旅程。
是的,没什么能阻挡他和凪逐梦的路,他们会跨越那个所谓的蓝色监狱,携手攀上世界第一的巅峰——那时的他仍对此深信不疑。
可是他们却在蓝色监狱里尝到了败北的滋味。
玲王讨厌暴力,反感一切不体面的事,然而他却在球场上肘击对手,吃到了人生中第一张黄牌。原来被逼上穷途末路是这样的感觉,如此地焦躁不安,如此地手足无措,如此地……恐怖。他遽然意识到自己的天真,他以为付出半年的努力,以为拥有了凪,以为迄今未尝败绩,他就参透了足球的奥秘,W杯就会像生命中所有事物那样,被他一帆风顺地纳入掌心。但是蓝色监狱赤裸裸地告诉他:他并非世界的中心,足球更不是装点梦想的玩具。视野被无力感涂成漆黑一片,雷市的嘲笑像蝉噪灌进耳朵里——失败有那么可怕吗?你是养在温室里的花朵吗?岂有此理!那家伙又能明白他什么?他已经没有退路了,若不能在这个蓝色监狱幸存,他就要回到一成不变的黑白世界里,那里没有渴求之物,没有梦想,没有凪……
“玲王,足球真是有趣啊。”
他惶然抬头,隔着幢幢人影,凪笔直投来的视线犹如淬火的刀锋,迸溅出一阵炽烈的金雨。
——变了的,还有他。
当败北如阴云压境,史无前例地,凪无需玲王命令就急驰而动,他像一阵狂风卷过半场,呼唤着玲王的名字,组织起新一轮进攻。在凪初次展露的泠然锋芒之下,队伍霎时凝聚成一支听凭调遣的雄兵,簇拥着主将在绿茵场化作的笺纸上尽情泼墨挥洒,留下令敌人望尘莫及的绝迹。玲王在凪的示意下踢出一记长传,他追逐着凪绝尘而去的背影,摇曳的瞳孔慢慢针缩成一点——他的雏鸟变成了一只陌生的野兽,在天赐的栖息地里辗转腾挪,探索并琢磨着自己的爪牙,为措手不及的猎物带去致命一击,那姿态既使玲王惊艳万分,又油然而生一种恐惧和失控的感觉。那双被求胜欲冻结、散发着森寒鬼气的绿眼睛,当真属于他所熟悉的那个散漫的凪吗?当掌心里的雏鸟终于涅槃,他却成了一个身不由己的哑角,只能被羽翼掀起的风暴裹挟着前行……不,这理应是一件好事,只要能赢得比赛,只要能继续携手向梦想进发,谁引领谁又有什么关系呢?他究竟在不安什么……
然而,觉醒的凪仍然没能阻挡洁世一的补时绝杀,5-4,他们生平第一次落败。比赛结束的前一刻,凪还在试图传球,灼灼的绿眼睛执拗地盯着玲王,像铁丝紧紧勒着他的心脏:“玲王!还有时间!再进两球的话……”接着宣判命运的哨声响起,凪才终于从浑然忘我的梦里醒来,皮球慢慢滚出边线,凪失魂落魄地伫立着,双目中寒气逼人的锋芒消失了,烧红的利刃被埋进了炉火的灰烬里。
凪从此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再抱怨麻烦,也不再从训练途中溜走,连吃饭的气势都仿佛在和什么人较劲。二次选考开始的前一晚,玲王半夜醒来发现一旁的被褥空着,他翻遍了三层楼,才在监控室里找到凪。房间没有开灯,巨幕投下跃动的蓝白荧光,在黑暗中勾勒出凪背影的轮廓,他看得如此专注,连背后自动门的开合都未曾察觉。棋盘状分布的影像里,每一格都是洁世一的身影,从最初的“捉迷藏”,到一次选考的车轮战,再到为他们带来耻辱的收官之战。玲王并未走上前,而是交叉双臂站在门口,静静端详着初次见到的洁的录影(由于轻敌,他们赛前甚至没研究过这支排名垫底的队伍)。技巧、速度、体能……无论哪一方面,洁都算不上出类拔萃,但唯独一点——玲王的心骤然被一闪而过的画面揪紧——洁射门时的目光,那凝铸着心无旁骛的杀意刺向球门的一道剑芒,竟与凪觉醒时那鬼火般的眼神分毫不差。玲王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看了看屏幕里洁沉静而疯狂的神色,又看了看明灭的光影中凪幽魂似的背影,忽觉自己闯入了一个没有容身之所的异界,他蓦地感到一阵惊悸,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玲王,我有想要组队的人。”
站在第二阶段的入口前,凪向玲王投来罕见的严肃视线。想必是指斩铁吧——除了他还能有谁?一直以来充当辅助角色、与他们形成稳定化学反应的人,选择他才是最优解吧?凪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我也一样,那我们就在这里等吧。”玲王答道,垂在身侧的双手不自觉地握成拳。
自动门倏地向两侧打开,玲王此刻最不想看见的人走了进来,一瞬间,他感到身边倚在墙壁上的躯体绷紧了,随后凪迅速直起身,大步离去的身姿烙印在玲王眼中,留下握不住的残像。
“洁世一,来我们的队伍吧。”
——啊啊,真是糟透了。
“抱歉,凪,我不能一个人去你那边。”
——就是说啊,那家伙已经有同伴了!
“这样啊,我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赶快回到我身边来!
“……那我就加入洁的队伍,这样就没问题了吧?”
凪说了什么,但玲王的大脑在拒绝接收情报,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在这短暂的空白瓦解前,玲王怔怔凝望着凪的背影,脑海中浮现出全然不相干的念头:原来凪长得这么高,竟然比他还要高……
下一秒,所有消失的声音同时灌入脑海。惊天动地的一声轰。
“凪!你这是打算干什么!我要怎么办?!”
凪回过头来,玲王踉跄迈出一步,徒然地想从那双橄榄色眼眸里找到一丝恶作剧的痕迹,然而迎向他的只有清澈笃定的眼神。
“玲王,是你教会了我足球,我一直相信我们会一起成为世界第一。但我们输了,我们已经不再是最强了。”
不对,不是这样的,他们只是还不够成熟,比起那些从国小就开始踢球的家伙,他们缺少的仅仅是经验,今后再投入加倍的时间、进行加倍的练习就好了,他会请来最知名的陪练,买回最先进的器材,他们可以参加国际俱乐部的训练营,对了,顺便还能环游世界,就这么办吧,只要两个人一起的话,一定——
“为了弄清楚心中第一次产生的这份不甘,我想要试着加油。”
不可能,绝对办不到,凪离开他怎么能行?一定会连饮食都嫌麻烦、只顾着偷懒打游戏、让身边所有人头疼吧。凭洁那纤细的身板想背凪?笑死人了。只有他才能照顾好凪,无论在生活中还是球场上。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凪需要什么样的传球,毕竟他们一起练习过那么多次,那可是足足半年的光阴啊,怎能被区区一次失败所否定?
“玲王,我想和洁一起踢足球。”
不知从何时起,玲王开始暗自期盼着,凪有一天能告诉他自己想要什么,哪怕只是一张游戏碟,一盒柠檬茶,抑或一支纸风车,他会把凪的愿望当作自己的愿望,而他想要的东西全部都能到手,他一定、一定会倾尽所能满足凪的心愿……
现在凪说想和别人一起踢球。
不是其他人,偏偏是那个洁世一,那家伙是凪的同类,他们都曾让玲王体会到一刹那的恐惧:凪带给他失控的恐惧,而洁带给他被掠夺的恐惧。如果跟洁走,或许凪就真的不会回来了。玲王张了张口,喉咙里却像塞了一团荆棘,刺痛得连视野都模糊了。他想对凪说,能不能换一个愿望,除了这个什么都行——别开玩笑了!现在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吗?太难看了御影玲王,这幅死不放手的窝囊样子,和那些告白失败还抓着他哭哭啼啼的女生有什么区别?至少不能让凪看不起他。
“那算什么啊……随你喜欢吧。”最后他只能这么说,低下头藏起泛红的眼角。
3
摇撼整座城市的暴雨被隔绝在室外,从纸门射入的光线如雾气般朦胧,在那团光雾无法抵达的和室深处,运转中的投影仪轻轻嗡鸣着,在墙面上织出流动的光影。
“如果明天无法再见,祝你早安、午安、晚安。”
电影的主人公朝镜头行了一个谢幕礼,转身走进那扇分隔虚假与真实的门。他度过了三十年的平稳人生,才发觉自己活在量身打造的真人秀里,于是他逃离了甜蜜安逸的牢笼,决意挑战未知的世界。玲王喜欢这个故事,他想,终有一日他会和楚门一样,挣脱父母为他编织的牢笼,前往更广阔的天地,做真正想做的事。
“搞不明白啊……”
枕在腿上的人忽然翻了个身,从面朝影像的侧卧转为仰卧,玲王垂下头,望着那双稍显迷茫的棕绿眼眸,轻声问:“怎么了?还以为你睡着了。”
“如果是我,大概不会打开那扇门吧,就算一切都是安排好的也无所谓,我只想过轻松的人生啊……”凪扁了扁嘴,尾音拖得很长。
“还是会打开的吧,若是外面的世界有渴求之物,那就一定要亲手抓住。”玲王摸了摸大腿上的脑袋。
“听起来好麻烦……唔,困了……”凪打了个哈欠,翻身把脸埋进玲王的衣摆里,不一会就发出均匀的呼吸声。玲王将手指插进凪的发间,一下一下轻轻梳理着,像在抚摸雏鸟洁白柔软的羽毛——尚且不知“渴求”之心为何物,就懵懂地共享了他的梦想,对于这样的凪,玲王同时怀抱着爱怜与执着,他会将神明赐予他的宝物紧握在手中,绝不让给任何人。
他想,倘若有一天,凪领悟了何谓“渴求”,愿意主动走出那扇门,一定就是他们的梦想开花结果的时刻吧。
——自动门在眼前开了又合,遮住了凪离去的背影。玲王的身体慢慢沿着墙壁滑落下去,他的掌心已经空了。
再相见是两天以后。
浴池里蒸腾浮动的白雾间,凪袒露着大片光洁紧实的胸腹,水珠从湿漉漉的刘海发尾渗出,滑过被热气蒸得微红的面颊,溅落在锁骨的隆起处,又向下继续描摹胸膛的曲线,那画面不知为何有些刺目,玲王只能局促地移开视线。
凪没有看见他,仍在同马狼拉拉扯扯,只言片语越过嘈杂的人声传来,隐约能听见拖得长长的尾音。是吗,原来对谁都可以撒娇啊,还真是熟练呢。玲王忽然不再感到沮丧,两日来浸透每一个毛孔的不甘和悔恨,一瞬间全部汇聚成漆黑的浊流——他想报复凪,想让那双永远无动于衷的绿眼睛里,也溢满他此刻所经受的痛苦,珍爱的宝物即使摔碎也不能让与他人。
“那么,你们找好下一场比赛的对手了吗?”洁问。
“当然是要和你们对战了吧。”玲王凉飕飕地说,洁像被他语调里的针刺到似的缩了缩脖子。
“是玲王啊。”凪终于看见了他,划开水面向他走来,态度平常得就像在校园一角偶遇,“好久不见,我跟你说,从那以后我做了很多练习……”
啪!他用力挥开凪伸过来的手。刹那间,凪的脸上闪过惊讶和委屈,捕捉到那转瞬即逝的一刻,玲王的心中涌起灰暗的喜悦——原来总是漫不经心的凪也会受伤,他会记住伤害他的人是自己吗?这还不够,玲王想,远远不够,自己的痛苦可是凪的十倍百倍,毕竟凪失去的只是朋友。
“别这样,我和你已经是敌人了,明白吗?当初没有选择我的你,现在就由我亲自击溃!”
尖刻的言辞像应激反应一样不受控制地涌上来,玲王忍不住窥探凪的表情,想从那张熟悉的脸上看到进一步的动摇,但凪并未流露出愤怒或感伤,而是平静到近乎冷漠地望着他,唯有眼神被来自强敌的宣战所点燃,正如雪夜里的篝火般静静燃烧着。那目光昭示着他不再是任人肆意摆弄的雏鸟,而是由渴求之心磨砺出的一柄利剑,除了球场上的胜利以外别无他求。
焦躁感像群蚁啃噬着玲王的心——果然,凪的眼里根本没有他。这样也好,他想,既然凪只在乎输赢,那他偏要将凪的胜利夺走。在蓝色监狱里蜕变的不仅是凪,玲王也不再是曾经那个天真的自己,他无法命名这份犹如被烈焰炙烤、又仿佛被沼泽淹没的心情,但他很清楚是它在驱使着自己前进,是它将柔情变为怨憎的毒牙,刺向曾经最珍视的人。他要在凪的面前击败洁世一,证明给凪看他的选择有多荒谬,他要让凪体会到难堪、耻辱和悔恨……然后承认他才是他的唯一。
那时的他还不明白,连怨恨也是强者才配拥有的东西。弱者的复仇,只能反复印证自己的无能为力。
再一次,玲王目睹了与凪相遇的那天所见的,那道划破天际的绚丽光轨,只是这次,凪凌空的足尖并未托起下坠的手机,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停住高速飞来的足球,而是以极端精准巧妙的力量直接改变了球的航向,为其注入冲破绝境的生机,电光石火间,仿佛拥有了生命的足球朝千切袭来的反方向突进,只一瞬便将目瞪口呆的他远远抛在身后,遵从“造物主”一锤定音的抽射跃入球门。这便是在蓝色监狱里脱胎换骨的凪,强悍得恍若虚幻,美丽到令人恐惧。遥望着凪的身姿,玲王心中的焦灼愈演愈烈,手才松开不过一霎,他的雏鸟竟飞得那么高那么远,任他拼尽全力奔跑也追不上了。况且——凪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狡猾了?不仅对他的球风了如指掌,还借此编织出诱导他的陷阱,截下他的传球,还以猝不及防的致命一击。当终场哨声响起时,玲王忽然觉得无比讽刺——他究竟有多么异想天开,才会认为自己有资格和凪共有同一个梦想?
他输了,虽然是棋差一招的惜败,但是蓝色监狱里没有“如果”。败者沦为橱窗里的货品,任胜者品评挑选,对面最终选择了千切,他又一次被凪抛下了。全身的力气骤然被抽光,玲王跌坐在草坪上,茫然仰视着球场上方的照明,刺目的强光将视野熔化成一片纯白,哪怕只有短暂的一刻,他想躲进这个空无一物的世界里,忘却自己的悲惨与无力,也不必用愤怒和憎恨来掩饰。疲倦如潮水漫过全身,自从第一次败北以来,他仿佛一直行走在悬崖边缘,身体和精神都紧绷至极限,连快乐的能力都丧失了,而现在,他终于从悬崖坠落了。
“玲王……”
白茫茫的世界里闯入了一抹棕绿,凪清亮的眼眸似乎含着一点歉意。
“刚才的最后一球,正因为对手是你,我才能设下那样的局,我相信你的能力,相信你即使面对重重困难也能把球传出,所以才赌了一把……真的就只差那么一点,果然你也很厉害啊……”
“那你倒是选我啊!!”
突如其来的爆发令凪双目圆睁。还是说出来了——玲王自暴自弃地想,明明直到最后都不想摇尾乞怜的。组队分别时也好,再会宣战时也罢,他真正想对凪说、却说不出口的,只有这句“选我”。选我,认可我,别丢下我……他血淋淋地撕裂自己的心,将那些难以启齿的心声埋进去,用脆弱的骄傲充当缝合线,但无法痊愈的伤口还是迸裂了。明明不打算说的,明明想要证明自己、让凪心甘情愿地回来的,一切终究事与愿违。
“不用安慰我也没关系,好好说清楚啊,我已经无关紧要了吧?”玲王咬牙切齿道,仿佛要连心中的眷恋也一并啮碎,“你已经变了,连我们要一起成为世界第一的梦想都忘了!要抛弃我的话,就做得彻底一点啊!”
当听见“世界第一”的那一刻,凪的瞳孔如捕猎的猛禽般紧缩,随即所有的情绪都从里面消失了,他沉默半晌,用不带一丝温度的眼神俯视着玲王,冷冷开口:“在这里选择你就满意了吗?不是依据实力,而是只凭心情组成队伍,世界第一会是那种天真的东西吗?忘记了我们的梦想的人,是你。”
他至死都不会忘的,玲王自嘲地想,他们约好了要两个人一起成为世界第一,然而当这个梦想走到岔路口,凪毅然决然走向了“世界第一”,他却仍旧执着于“两个人”。可这里是蓝色监狱啊,是实力至上的角斗场,利己主义者的独木桥,这里不需要好胜心以外的东西,也没有永远不变的约定,更容不下不切实际的梦想。他才是这里的异类,他的渴求之物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算了,怎样都无所谓了……”许是厌倦了玲王的沉默,抑或对他的软弱感到失望,凪直截了当地转身离去,他最后的话语模糊低沉,如幽灵般徘徊灯下,“麻烦死了,我不管了……”
玲王久久无法抬起头,他知道这便是真正的诀别了。
后面的记忆变成了陈旧的录影带,断断续续,影影绰绰,毫无征兆地戛然而止。
他又一次输了,最后一次。
尖利的哨声刺痛耳膜,有人在欢呼,有人在怒号,那些声响迅速退却成微不足道的杂音,唯余一个踏着草叶走来的脚步声。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的视野中,踏碎梦想的恶魔迈着轻盈的步伐,缓缓走到玲王面前。
“你的平衡性还不错,就是那张脸实在让我倒胃口,”士道扬起下巴,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我说你啊,真该拿面镜子照照自己的表情,踢足球难道不该是一件快活的事吗?”
“——你就好好感激我结束了你的痛苦吧。”
4
青白色的闪电划破雨幕,短促映亮了窗边一双空洞的眼睛,又将其抛落在昏瞑的夜色里。玲王记不清自己在没开灯的房间里坐了多久,他只是抱紧膝盖、将额头抵在落地窗上,冷眼旁观着庭院里的柳条被暴雨来回鞭打,断枝残绿委顿一地,复又被湍急的水流冲刷而去,顺着无力抗拒的地势溺毙在排水口的漩涡中。他木然地从阴云密布的白昼坐到雷雨交加的夜晚,直到女佣小心翼翼地敲响他的房门,有访客。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凪的肩部以下几乎全被雨打湿了,水滴不断沿着手肘和膝盖的弧度滑落,被走廊的冷白灯光映得晶莹透明,他的肌肤也仿佛在密布的水珠间闪闪发亮,看上去几乎像个玻璃人偶一样冰凉剔透。凪走进幽暗的室内,将灯光关在身后的门外。
“三次选考的时候没看到你,然后听士道那家伙说了……我很担心你,所以兑换了外出券。”
“如你所见,我好得很。”玲王拉开衣柜的抽屉取出毛巾,又拿起一套自己的衣服一并扔到凪的脚边,“换了衣服就回去吧,我叫司机送你。”
“玲王!”又一道闪电撕裂了窒闷的夜幕,转瞬即逝的颤栗光芒中,玲王从被照亮的棕绿眼眸里瞥见了前所未见的激烈感情,可不待他看穿其中的真意,那双眼睛又被裹进了黑暗和滚滚而来的闷雷里。
“我来是想向你道歉,对不起,那时候说你麻烦。”昏昧中凪的身影仍逡巡在门口,似乎顾虑着玲王对他的抗拒,他的声音被暴雨敲打玻璃的疾响衬得微弱飘渺,“你说的没错,来到蓝色监狱、又初尝败北后,我已经改变了,‘成为世界第一’这件事,不再是听从你的安排,而是顺应我自己的渴望,为此我必须变得更强,你总是把我照顾得很好,可留在舒适的环境里是无法变强的,所以我不得不离开你……”
他停顿了片刻,像要做个了断似的深吸一口气,玲王的心也随着这一瞬的静默的被抛向高空,然后急剧坠落。
“……对不起,丢下你一个人,对不起,没能遵守和你的约定。”
一声清脆的响雷碎裂在玲王身后,他原以为自己的心已经不会痛了,可当凪轻飘飘地为他们的梦想念出悼词,那种煎熬几乎令他想随奔流的苦雨一同沉入地底。
“凪,你还真是……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啊。”
——万里无云的晴空般的世界,只有被选中的人才能进入的世界,离巢的雏鸟在其间舒展羽翼尽情翱翔,既不明白被遗留在地面上的人的心情,也不肯为追逐自己的脚步停留片刻。多么耀眼,多么可恨。
当凪扶摇直上的时候,他却被蓝色监狱吞噬了一切,苦心守护至今、不容掺入一丝杂质的梦想,终究还是摔得四分五裂,沦为别人的踏板。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再继续压抑自己?漆黑的欲望从心的余烬里升起,他忽然想将这失控的一切都破坏掉,无论是纯真自利、一飞冲天的凪,还是一事无成、连追逐凪的资格都丧失了的自己。
浓稠的夜墨在四周逐渐凝滞,将房间隔绝成电闪雷鸣中的孤岛,窗外层层叠叠的柳枝在一室晦暗里投下摇曳的影子,像一只只蠢蠢欲动的手觑觎着门口那个琉璃似的人影。玲王倚着一窗明灭的风雨,蓦地对他的雏鸟开口,声音几乎是含着笑的:“凪,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凪因他的态度转变而稍加迟疑,但还是毫无戒心走进房间深处,赤裸光洁的双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一步步踏入幢幢暗影织就的密网中。当他走到落地窗旁,俯下身正欲跪坐时,却猛然被攫住手腕一扯,在失去平衡的刹那被仰面掼倒在地,待他终于回过神来,已经被骑在腰上的人用左手卡住了脖颈,而双臂则被对方的右手钉在头顶。
“玲王……?”凪有些困惑地咕哝,也许是怕事情变得麻烦,也许是缘自习惯性的信任和依恋,纵使咽喉被对方裹在掌中,他依旧没有挣扎,仅出于生理不适而微微扭动着身体。
“知道我为什么一直照顾你吗?”与强硬的动作截然相反,玲王的音色柔和一如从前,仿佛抹去了蓝色监狱里发生的所有。凪眨了眨被雨雾映得空濛的眼睛,纤细的喉结贴着玲王的掌心轻轻震动:“……为了一起踢足球?”
“哈哈……”玲王苦笑一声,不知是在笑凪还是笑自己,柳枝婆娑,为他临窗的半侧脸印上鬼魅的幽影,“你果然什么都不懂……我想得到你啊,凪。”
远远地一声警笛刺破雨幕,凪的瞳孔在电光中骤然紧缩。
“我想占有你,把你变成我的东西,我对你怀有卑劣的欲望,就像男人对女人那样……”玲王最初以一种低沉冷酷的声音道,仿佛要用这些话说服或刺伤自己,可中途感情还是不可抑止地奔涌而出,怨恨和苦楚像浓得化不开的毒汁,伴随每一个音节的震颤滴落,“足球只是我接近你的借口!一直把我当成朋友的你,一直被我摆布着踢足球的你,简直蠢得令人发笑!”
被禁锢的双臂猝然发力,只一霎便挣脱了玲王的钳制,凪的两手挟着怒意抵上玲王的肩,正要将他一把推开,却忽然间抽去了力气,像断了电似的垂落在地。须臾,凪的右手缓缓覆上自己的脸,擦去了溅落在上面的水滴,但下一秒泪又溅在了他的手背上,天花板仿佛破了一个洞,从上方不停淌下苦涩的雨。
“梦想什么的……世界第一什么的……都是骗你的……从来就没有那种东西……”
撑在上方的身躯已经颤抖得快要维持不住,却仍在用哽咽的声音徒劳地编织着谎言。凪抬起被眼泪濡湿的手,在对方因痛苦而痉挛的脸颊上拂过一道轻浅的水痕,叹息般的话语飘散在寂寥深重的夜里:“别再说了,玲王……已经够了。”
玲王终于安静下来,泪水却像倾泻不尽的悲伤似的源源不绝,在他迷离惝恍的视野内,凪幽静的眼眸宛若水中无法捞起的月影般碎裂了。
“你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他说。
孤绝如秘境的房间被又一道朦胧的电芒映亮,在那稍纵即逝的微光消逝前,窗前柳下的一双人影已经彼此交叠。卷起湿透的布料暴露出来的肌肤异常冰冷,连低丘上嫣红的花苞也畏寒似的轻颤着,在滚烫的舌尖留下凛冽的雨水气息,那鲜明的温差令品尝与被品尝的双方不约而同地散逸急促的喘息。待到两朵潮润欲滴的嫩蕾终于挺立起来,一路点燃山体的火种又肆意下行,吻过蜿蜒的人鱼线,炽热地包裹住那团青涩的、从未示之于人的欲望,似抚慰又似挑逗地吞吐勾缠。然而,越过紧绷起伏的小腹所望见的橄榄绿眼眸,尽管蒙上了一层潋滟水泽,温度却始终是冰凉的,于是那张冷淡的面孔便和身体一起被狠狠翻过去,压在了落地窗的雨帘上。
凪仅在被从身后贯穿的那一刻泻出低吟,其余时候始终是沉默而顺从的,犹如一尊美轮美奂、毫无生气的人偶,被动承受着玲王的怨怒和索求。他的双手撑在雨雾迷蒙的玻璃上,缭乱的白发拨弄着潮红的耳垂,光润饱满的背肌中央,一条流畅优美的沟壑纵贯而下,末端陷进一对浅浅的腰窝之间,迎着激烈的冲撞起伏波动。摇曳变幻的电光中,他的皮肤流动着莹洁的青白色,缤纷的树影落在上面,像玉石里深深浅浅的絮。这光景过于美丽而冰冷,使玲王忽然想要扳过凪的脸去看他此刻的表情,但下一秒他又惶惑不安起来,害怕从那双棕绿色的眼睛里望见一分一毫的厌倦或怜悯。最终他只能无措地吻上形如翅膀的肩胛骨,在层层堆叠的欲潮中闭起眼睛,想象着曾几何时羽翼未丰、乖乖被他牵着手或背在肩头的凪,以及那个落花灯影里缥缈的微笑。雏鸟纤白柔软的羽毛搔弄着他,稚嫩幼滑的薄膜绞紧了他,一声压抑不住的凄艳啼啭,将他推上回忆与情欲的巅峰。
玲王帮凪清洗了身体、换上干爽的衣物,然后拥着他在宣泄过后的倦怠中沉沉睡去。他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变成了楚门。
他必须离逃离这个世界,因为他想得到的人在外面,除此以外,世上的一切唾手可得之物都毫无意义。他试图驾车逃跑,但每一条街道都在塞车;他想要穿越森林,途中却突然燃起山火。全世界都在和他作对,阻碍他实现他的梦想。他最后划着一叶扁舟横渡大海,在晨曦里展开珍藏已久的画像——雪白的发,棕绿的眼,是他誓要纳入掌中的渴求之物。骤起的飓风卷来暴雨雷电,冲走了他的画像,摇撼着他的小船,击沉了他的桅杆,将他抛入汹涌的波涛间。他拼尽全力挣扎,终于还是慢慢下沉,当海水灌满胸腔的一刻,他发觉自己是一个溺毙在身体里的灵魂。这个世界正是他的躯壳,是他的头脑、躯干、四肢和一切在牵绊他,限制了他的梦与爱,他注定无法与那个人并肩而立,正如他无法挣脱自己的局限与命运。并非每个人生来都有一双飞向青空的羽翼,总会有人被留在地面上仰望云端。他流着泪、不甘心地呼唤那个名字,徒然伸出的双手只能抓住虚空,半梦半醒的朦胧中,隐约有微凉的手指轻抚他汗湿的头发,为他拭去不停涌出的眼泪。
玲王醒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地平线在窗外隐隐透出微光,床铺另一侧空空如也,连一根雏鸟的落羽都没有。凪就像从没来过一样地消失了,回到那个他们曾怀着相同的梦想走进、却终究分道扬镳的地方。
尾声
“U型枕放在背包第二层,护照在最里侧的夹层里。”
“哦。”
当汽车驶入机场高架、航站楼的轮廓在路尽头隐隐浮现时,玲王终于以平淡的口吻打破了一路上的沉默,而副驾驶座上的人仍维持着一手支在车窗面板上托腮的姿势,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
“数据线和耳机收在登机箱外侧的拉链包里,还有你的switch……对了,到那边就是右舵了,乘车时要注意。”
“哦。”
汽车在落客区缓缓停下,没有熄火,只有解锁的咔哒一声,在沉默再次降临的狭小空间里格外鲜明。凪从后座抓过背包,探上车门开关的手迟疑了一下,幽幽的绿眼睛转过来盯住玲王:“你这就回去了?”
“嗯,那些家伙会来送机吧,我就不凑热闹了。”
“那些家伙”当然是指洁世一他们。自从被蓝色监狱淘汰出局,玲王再也没有踢过足球,也不曾见过那些后来在足坛大放异彩的故人,但凪和他们的关系始终很好(尽管以凪懒散的性格而论,更像是被大家单方面关心着)。分散在全国各地的俱乐部踢球、平时鲜有机会碰面的一群旧友,今日纷纷赶来为凪送行——毕竟再相见就不知何期了。
距离那个台风登陆的雨夜已过去了五年,在玲王避重就轻、真假参半地表明心迹后,他们的关系变得既亲密又疏离、如朋友亦如情人。玲王考入商科名校,开始逐步涉足家中产业;而凪念了同市另一所大学,同时成为一名职业足球选手。两人都休假的时候,玲王会去凪家中过夜,在那个家的每一个角落里他都占有过凪,包括这份已然错过花期的感情刚萌芽时、他第一次偷偷亲吻凪的那盏灯下。凪被情欲浸透的脸一半笼罩在迷离的灯光中,另一半被矮桌投下的影子拢进黑暗里,比他年少怀春时的任何幻想都更加旖旎动人,然而,玲王的心却再没有像在十六岁的冬暮里那样柔软而刺痛过。
他们做尽了情人间做的事,但从不约定未来;他们像挚友那样百无禁忌,却唯独不提足球。事实上,凪对足球以外的所有事都提不起兴趣,所以他们尽管有无数话题可以聊,绝大多数时刻却都在沉默相对。玲王很清楚,通往凪的内心与未来的那扇门,从他的足球生涯断送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永远对他封死了。凪依然追逐着世界第一的梦想,只是那个梦里早已没了他的位置,如今和凪并肩同行的人是洁,是千切,甚至是马狼,但唯独不是玲王。
既然如此,为何凪没有离开他呢?这样的疑问无数次徘徊在心间,为他带去隐秘的痛苦和缥缈的期待——莫非,那个无法兑现的“一起成为世界第一”的约定,其实在凪心中也占据着极重的分量,以至于他甘愿用漫长的岁月去偿还?抑或,除却球场上的争强好胜之外,凪对生活里一切仍旧报以随波逐流的态度呢?还是说,凪可能也有那么一点、哪怕只有一点点、喜欢他呢?然而,无论答案是什么,他终究无法再打碎一次自己的骄傲,去将这个问题问出口。他唯一能做的,只有留给凪足够的空间和随时能离开他的自由,从而在这个曾撕裂过他一次的人面前保有一线余裕和尊严。
他早有预感的离别终于还是来临了。欧洲的一家老牌俱乐部向毕业后的凪伸出橄榄枝,那个国家也是凪的双亲所在之处,凪没有拒绝的理由,玲王只能对他送上祝福。五年了,从没有选中自己的神明膝下盗走神子,用区区凡人的爱和梦想的残片挽住他,这段窃取来的时光已经足够长,现在是时候将奇迹还给天空了。
“玲王……”凪轻声打断了玲王的思绪,比当年更为棱角分明、五官也更显深邃的脸上,仍旧是惯常那副平静而冷淡的神色,唯有棕绿色的眼眸里流转着微光,“一直以来,谢谢你。”
“谢谢你”——原来这就是凪最后想对他说的,无论如何,总比“对不起”要好。
“我一定会成为世界第一,连玲王你的份也一起。”
久违地,他终于又看见那双总是写满倦怠的眼睛燃烧起来的样子。一瞬间,千头万绪浮上心头,这些年来,他们相处时总是默契地对夭折的梦想避而不谈,但在这分别的时刻,横亘于心间的某些东西似乎短暂地落地了。
“我相信你会的。”玲王露出爽朗的微笑,拍了拍凪的肩膀,就像一个真正的挚友那样。
目送凪的身影消失在航站楼入口,玲王拿出手机查看了一下日程安排,在确认过今天可以稍微偷点懒后,他驱车来到了曾经就读的高中。
他走进校园时已是黄昏,操场笼罩在落日的橙红色光晕里,踢足球的少年们成了一个个模糊的剪影,哨声、呐喊声和皮球撞击门框的声响不时飘来,扩音器滋滋啦啦地播放着某一届W杯的主题曲,他跟着耳熟能详的旋律随心所欲地哼唱,在熟稔又陌生的一草一木间漫无目地踱步。
不知不觉间,玲王走到了遇见凪的那个楼梯口。阶梯正对着一扇小窗,能看见一角被晚霞丝丝缕缕染红的乌云,仿佛灰烬里挣扎着不愿熄灭的火光。玲王在凪当年所坐的那级台阶上坐下,凝望着窗外的天光渐渐转暗,直到最后一线绛红被夜幕吞噬。
楼下蓦地响起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是部活结束的足球部学生们回来了,他们兴高采烈地奔跑着,吵闹着,蒸腾着汗水与活力,从独坐的玲王身侧逐一经过。玲王怔怔望着少年们跑来的方向,那里在短暂的喧闹后又陷入静寂,只隐隐约约传来最后一个脚步声,不疾不徐,似落单的天鹅般轻盈。玲王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心脏像第一次陷入恋情那样急促震荡起来。
脚步声接近,身影转过楼梯口,玲王的瞳孔剧烈摇曳着,他看到了十六岁的凪,凌乱的白发,汗湿的前额,懒洋洋的棕绿色眼眸,四肢尚且有些纤细,正一手抱着足球,一手揪起胸前的球衣擦拭汗水。忽然间,凪瞧见了他,百无聊赖的脸上焕发出光彩,他丢下怀里的足球,不顾一切地奔向玲王。
玲王回以无限温柔的笑容,向黑暗的虚空张开怀抱。